第十六章

送走咏升,咏善在内室一个人呆了半晌,忽然唤人过来,“给我立即把咏临叫过来。淑妃如果问起,就说我有急事,要找咏临过来商量。”

又召来另一人,吩咐道,“咏棋吃过饭,把他安置在侧室,别让他过来。要常得富亲自打点,别派笨手笨脚的人过去侍候。”

等了半天,咏临跟着内侍匆匆来了,因为走得太急,大冷天,额头都沁了薄薄一层汗。

咏临进来就问,“哥哥有什么事,叫得这么急?不是伤口又恶化了吧?”边问边大步蹬到咏善跟前,去瞧他的伤口。

咏善一声不吭,挥手把左右的人都叫走,看着众人散尽,内室门紧紧关上,从椅中倏地站起来,朝着咏临脸上就是一掌挥过去。

咏临正关切地看他的伤口,一点也没防备,这一掌怒气极盛,耳光声响彻偌大房间,打得咏临趔趄连退几步,几乎倒在地上。

他被这毫无预兆的耳光给打懵了,直着眼睛愣了半天,捂着立即泛起五条红痕的脸。隔了好一会才似乎明白过来,猛然跳起,气愤吼叫,“你疯了吗?”

咏善站在原处,与他毫不相让地直视,冷言道,“我没疯,你才疯了。”

咏临挨了无头无脑一掌,听了这话,气得发抖,“你……你你……”要不是看着咏善腿伤未痊愈,依他的冲动脾气,管他是亲哥哥还是太子,早冲上来饱以老拳了。死死捏着拳头按捺自己,愤懑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打人?”

“哼,为什么?因为你这个蠢材擅自从内惩院往外传递信件,还真的帮人家送到手了!”咏善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簌簌作响。

咏临见提的是这件事,倒真是自己的错,不禁愕住,垂下头,缓缓松了捏紧的拳头,闷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事你不是已经打过我了吗?”

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咏善怎么会听不见他的嘀咕,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这样的错事,打你一耳光就算了吗?”

“我也知道我有错!”咏临霍然抬头,不服气地瞪着哥哥,“你知道了,生气了,要打就一次打够好了,随便你怎么打。现在打了一下,赶我走,想起来又生气,又叫人把我传过来打一顿。这样下去,你岂不是生气了就随时把我传过来拳打脚踢?我是随时等你传唤来打的狗吗?”

“对!我就是这样?你不服气?”咏善唇边扯着尖利的笑,“我是太子,是储君,你只是皇子,就是臣。君臣有分,我生气了,随时可以传你,随时可以打你,你不服气也得忍!”

咏临气极,叫道,“你要打我,怎么不当着母妃的面打?在母妃面前,你怎么就住手了?”他蓦然停下,似乎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盯着咏善,“我明白了……你在母妃面前装好人,要当个好哥哥。其实……其实你心里憎恶我……”

咏善也气得发昏,毫不犹豫地点头,恶狠狠道,“对!算你聪明,总算知道我讨厌你。天底下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没出息!惹事精!苍天无眼,这样的软蛋怎么就和我一个娘!”

“好呀!原来你一直都讨厌我。”咏临倒吸一口气,悻悻道,“你看不起我这个弟弟。这么多兄弟里,其实你最瞧不起我。你虽是我亲哥哥,却还不如咏棋哥哥对我好!”话越说到后面,音调越高。

咏善听到“咏棋”两字,宛如火上浇油,脖子青筋都突了出来,和咏临对吼,“谁稀罕当你亲哥哥?你和咏棋倒是一对好兄弟,一样没出息,自己该死还不够,还要拖人下水!一对累赘!”

“你嫌我累赘?好!好!当着我的面,你今天总算说出来了。”

“不错,我早就想说了。”

“你没把我当你亲弟弟看。你打我,只是为了泄愤!拿我撒气!”

“对!我就是拿你泄愤,拿你撒气!我现在气撒完了,高兴了,你可以滚了!”

咏临又气又委屈,眼眶早红了,也不知道是要拼命还是要哭,捏死了拳头瞪着咏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咏善见他不动,把手往门一指,喝道,“你给我滚!”

咏临再也受不了,大吼一声,受伤野兽似的冲了出去。

外面的侍从早听见里面可怕的咆哮,见咏临这样冲出来,唯恐里面出了事,赶紧涌进来侍候,刚到门口,便听见咏善冷到极点的声音,“谁的脚跨进来,自己去把脚砍了。”

吓得众人纷纷急忙刹住,左右对望,都知道此刻谁进去谁完蛋,于是把门小心翼翼关好,轻轻退下,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咏善直直瞪着关上的门,硬硬的身子蓦地一软,一个支持不住,整个跌在地上,恰好撞到包扎好的伤口,疼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过去。

他呼呼连喘几口冰冷的口气,熬过那阵昏厥的感觉,缓缓平复下来,才勉强把背斜靠在椅脚上,无神地睁着眼睛。

脑子乱糟糟的,里面闪过的都是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大看得清楚。

他们,他们都恨他……

母妃如是,咏棋如是,都不喜欢他,都喜欢咏临。

为什么?

他和咏临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比咏临做得更好,更多。

他就这样在地上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宫里梆子声传来,清冷响脆,才将他惊醒,暗中惊讶。

难道已经过了子时?

自己竟呆坐了如此之久?

动了动,手脚都几乎麻了,酸软痹疼,地上又冷,身子一阵一阵打颤。咏善知道伤后受冻,是对身体极不好的,宫里虽然暖和,毕竟地上也冷。暗骂道,本来就是个没人心疼的,如今连自己都糟蹋起自己来了。若就这样冻死了,只怕世人个个拍掌称快,咏临咏棋正好重在一起,快快活活。淑妃多少会哭几声,不过她还有一个最疼爱的儿子在,多半也是一年半载就如常了。

他向来心志坚毅,今天一时动了情肠,竟难以自禁,越想越是自苦,不知道吃这么多苦头到底为了谁?

如果是为了自己,当这个太子,自己又没有怎么快活,反而添了无数烦心之事。

咏善慢慢把自己挪到床边,觉得腿上疼痛难忍,低头去看,白色的纱布已经现了血色,恐怕是刚才摔下去时把伤口压开了,又开始渗血。

他冷冷凝视着自己的血色,隔了许久,才想起要重新包扎,唤道,“来人啊。”

外面的侍从们谁都不敢走远,都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听到声音传来,门立即被推开了。

常得富走了进来,知道太子心里不爽快,动作比平日更谨慎,到了咏善面前,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在。太子有什么吩咐?”

咏善年轻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随意指了一下腿,“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不小心迸开了。”

“是,奴才现在就去唤太医。”

“唤什么太医?半夜三更的。”咏善微有点不耐烦地道,“你来弄就好了。”

常得富不敢多言,只好真的弄来干净纱布,开始帮咏善包扎。

咏善斜靠在**,任常得富帮他更换纱布,闭着眼睛眼神,心不在焉地问,“咏棋睡了吗?”

“还没……”

咏善睁开眼睛,“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睡?不习惯吗?”

“这个……”

“这个那个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爽快说。”

“咏棋殿下睡不着,是因为……因为咏临殿下……”常得富胆怯地瞟了咏善一眼,“咏临殿下出了这里的门,就坐在前庭的雪地里哭起来了,咏棋殿下住的房间窗户刚好对着前庭。他要出去劝,奴才不敢让他出去,所以命人拦了。咏临殿下又……又哭得很伤心……”

“他伤心个屁!”咏善烦躁地喝一声。

常得富顿时不敢做声。

咏善瞪着眼睛看着前方,仿佛咏临就在面前。过了一会,才回过神色,幽幽问,“他在雪地里坐了多久?”

“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就坐着了……”

“还在哭吗?”

“已经停了。”常得富叹了一声,“就是在发呆。”

这么久?咏善心里一跳。

“你们都死了吗?怎么不叫他起来?”

常得富听出斥意,连忙小声辩解,“我们个个都劝了,他不听。奴才还大着胆子把他拉了起来,可一拉起来,他又扑通一下坐了下去。这个……这个毕竟是咏临殿下,我们也不敢对他无礼……”

“够了,别嘀嘀咕咕了。”

咏善沉默了半天,目光移到常得富。正巧常得富也正偷偷看太子的脸色,四目一碰,常得富赶紧低下头,吓得心脏狂跳。

忐忑不安中,咏善的叹息传入耳中。

“你去,叫咏临给我进来。”

“呃……”

“快去!”

“是。”

不一会,咏临就被带了进来。

咏善坐在**看着他。

外面很冷,咏临又在雪地里呆久了,就算身上穿着最好的貂裘也没用,冷到极点后,骤然进了较暖的内室,猛然打起冷战,倒象一只失魂落魄的发抖鹌鹑。

他向来是健康结实,咏善和他一起长大,很少见他抖成这样,知道真的冻到了,心里也有点懊悔,锁起浓弄眉呵斥常得富道,“你手打断了吗?还不快点给他弄碗热汤来。”常得富赶紧应是,一溜烟跑去端汤。

“你过来。”咏善对着咏临黑着脸道。

咏临虽然挨了打,哭过一场后算是发泄过了,还算听话,真的乖乖走了过来。但咏善右手略动了动,他立即反射xing地警惕起来,黑眼珠盯着咏善的手,仿佛觉得咏善又会来一个耳光。

咏善不觉好笑,放轻了声音,“我不打你。”掀开自己身上被子一角,“进来吧,冻死了你,母妃还不杀了我?”

咏临正冻得受不了,早就眼热咏善的热被窝,赶紧踢了鞋子,怕冷猫一样钻了进去,和咏善肩并肩靠在一起。他手脚冷得冰似的,碰到咏善热乎乎的身子,倒把咏善冷得一哆嗦。

“你胆子倒不小,靠得这么近,不怕我又打你。”

咏临困惑地反问,“你不是说不打我的吗?”

这话把咏善给说笑了,虽然气这个弟弟惹麻烦,却又不得不心疼。

两兄弟并肩靠在床头,同盖一床被子,一时都觉得暖暖和和。

“如果我还打你呢?”

“有什么办法?”咏临撇嘴,“谁叫你是我哥,又是太子,被打死也是我的命。”

咏善微讶,转头去观察咏临神色,真的不像在负气说反话,忍不住问,“我拿你撒气,你真的一点也不怨?”

咏临咬了咬下唇,小老虎似的睁着黑眼珠想了半天,良久才低声道,“这事我有错,咏棋哥哥也有错。他不该写信,我不该送信。你把气撒我身上,总好过撒咏棋哥哥身上吧。”

咏善心颤了一下。

咏临每次提起咏棋,他总不免火冒三丈,这次却异常平和。就连咏善心里也知道,其实最该受罚的是咏棋,他只是下不了手,把这个弟弟拿来发泄罢了。

咏善默然半晌,“你既然不怨恨,为什么又坐在雪地哭?”

咏临没做声。

咏善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又是皇子,有什么事要嚎啕大哭?也不怕人笑话。还坐在雪地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咏临还是半晌不做声,低着头,不知道是忏悔还是不好意思,到后来,却猛地咯一下笑起来,露出和咏善一样雪白整齐的牙齿,脸上带着顽童似的表情,“哥,我就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我就知道你心疼我。呵呵。你心疼我,是不是?”象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完全乐不可支。

咏善被他弄得无可奈何,骂又不是,笑又不是。

常得富端了热汤过来,咏临便一手端着汤喝,一边和咏善闲聊。

正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了过来,隐约伴着侍从恭敬的声音,“请容奴才先进去禀报……”

还未说完,门已经被人推开,一阵香风被门外的冷风吹到床前,两兄弟眼帘一晃,已经瞧清楚进来的是淑妃,后面跟着想拦又不敢拦的侍从们。

“母妃?”咏临咦了一声,从**坐起来,“母妃怎么来了?”

咏善哪会不明白,也坐了起来,在**做了个请安的手势,皮笑肉不笑道,“子时夜深天冷,母妃这么过来,不是探望我的吧?”偏头对咏临道,“谁叫你不快点回去,现在把母妃也惊动了。”

一番话把淑妃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她其实是得了消息,说咏善唤咏临过去斥责,不但动了手,还罚他跪在雪地里,本来想着罚一会就好,不料到了子时还不见咏临回来。

这样跪在雪地,岂不活活冻死?

咏善的冷xing她是知道的,唯恐咏善真的不念兄弟之情,越想越心焦难耐,亲自赶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闯进内室,竟是兄弟和睦,同盖一被,正谈心呢,反显得自己狐疑多虑,非常尴尬,心里安定宽慰之余,强笑道,“我才不管咏临呢,交给你管教最好。今夜好像又开始翻风,有伤之身最忌天气反覆,横竖我也睡不着,就过来瞧瞧。好些了吗?”一边说着,一边在床边坐下,温柔地端详着自己这一对个xing南辕北辙的孪生儿子。

咏善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揭破,笑道,“多谢母妃牵挂了,其实伤口好多了,现在一点也不疼。我只是养伤一个人闷着,所以找咏临过来聊聊天。母妃要带他回去吗?”

淑妃坐下,早看清楚咏临脸上的五道指痕,心里多少也猜到一点,知道咏善说的不尽是实话。不过现在两兄弟有说有笑,总是好事,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太子儿子可不是好招惹的,不再深究,摇头笑道,“不了,让他陪陪你也好,你顺便教导教导他。看见你伤口无碍,我就放心了,这就回去。”又对咏临道,“好好听哥哥的话,他打你骂你,都是为你不争气,都是为了你好。”

叮嘱几句,果然留下咏临,安心地走了。

咏临又挨打又受冻,搞了一夜,现在暖和舒服,困意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咏善睨他一下,“想睡了?”

“嗯。”咏临迷迷糊糊点头,问,“哥你还想聊天吗?”

“果然没心没肺。”咏善低骂一句,“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专心惹是生非,还要有人为你担心得睡不着。母妃如是,他也如是。”冷哼一声,把常得富叫了过来,“你去和咏棋说,咏临已经在这边睡下了,一根头发也没伤,要他别担心,好好睡自己的觉吧。”

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又冷又紧,也许恐怕就象一块生锈的铁。心里也又冷又硬,不知从哪泛起的酸味无缝可钻,锲而不舍地弥漫在胸口。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冷冰冰的角色。

他垂下眼,静静地端详,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俊脸带着稚气,已经满满写着睡意两字了。

那么容易入睡……

咏善嫉妒地用指尖戳了弟弟的脸颊一下,咏临却毫不觉痛,反而咋巴了一下嘴,没意识地额头往哥哥胳膊上蹭,闭着眼睛,扬起唇角甜甜勾了个笑。

仿佛谁,在梦中逗他玩了。

咏善在心中叹了一声,真是有福之人。

这个福字狠刺了他的心窝一下,他把眼别到远处,思绪越发清醒起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脑子里却象燃着一根森森的白烛,文火似的,慢慢灼得他难受。

终于,他腾出一只手,撩开垂下的丝帐,用不惊醒咏临的低声道,“来人。”

“殿下?”守夜的内侍训练有素,走路比猫还悄然无声,仿佛一个影子似的蹑了过来,伏在床边。

“去,把咏棋给我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