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丝瓜长了一茬又一茬,陈秀春留了批老的,等它们熟透,干透,变成丝瓜络就可以用来洗碗。她摘了几根青嫩还能吃的,打算拿去炒个鸡蛋,想起今天雷明放学,他爱吃南瓜煎饼,就又拎了篮子去菜园。

亏得雷明时不时挑几桶粪水,园子里的菜青青绿绿,加上两垄还没熟的番薯,想必够吃到冬天。她摘了两个嫩南瓜,又在叶子底下翻到个老得发红的,回家路上碰见金珠,金珠见她篮子里的东西满满当当:“呀,这老南瓜蒸了肯定好吃。”

“蒸了?一股南瓜味,我打算刨了丝喂鸡。”

金珠翻了个白眼,南瓜要是没南瓜味,那成什么了:“不识好货,你试过没有,不放糖就很甜,和了面一蒸还能当点心。”

虽然雷明喜欢吃甜的,但陈秀春对蒸瓜的厌恶大过雷明对甜食的喜欢,所以从不给他做。她略微伸手:“喏,你要就拿去。”

金珠一愣:“给我?我以为你宁愿喂鸡也不舍得给我呢。”

“废什么话,要不要。”

“要要要。”金珠这两天忙着下地,汗出得多就容易饿,加上没时间做像样的饭,被陈顺发骂了好几次。

金珠把南瓜往怀里一揣:“等荷塘里挖藕,我给你送两截来。”

“谁稀罕。”

金珠笑笑,想她一个老太婆没田没地,嘴巴再厉害,日子到底不算如意。她拉起家常:“你今年不叫雷明去陈江华家帮忙割稻了?”

“我哪里叫得动。”

“要我说你也是死脑筋,他老婆不就给了雷明几口奶嘛,还真的还一辈子人情?”金珠没心肝地开着玩笑,“你不如换个门路,等雷明长大了,就让他娶陈家女儿,他家要是不肯,你家就入个赘,到时别说还人情了,雷明的生活绝对比现在好。”

“去你的。”陈秀春歪她一眼,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想要好生活,你儿子怎么不去入赘?”

“你看你,年纪大火气也大,我欠陈江华什么了要赔个儿子。”金珠和陈秀春边斗边往回走,好巧不巧撞见去上风塘的陈清娟。金珠要叫人,却被陈秀春掐了把腰肉。

“你给自己留点脸吧,开孩子玩笑。”

“还孩子,不小啦,再过几年二十了。”金珠以为她的想法和自己类似,“你我都在嫁人上吃过亏,人活着就跟庄稼一样,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到时间了该割就得割,不然同岁的女孩都嫁出去了,就自己剩在家,多可怜啊。”

“可怜个屁,哦,别人嫁了我就得嫁,别人死了我怎么不去死呢?”

“你这、你这专跟我抬杠。”金珠说不过她,气冲冲地走了。

罗慧赶到陈秀春家的前院,刚放下背上的东西,就看见大姨和雷明奶奶站在远处的田埂上。她慌忙躲到矮墙后,不一会儿,见大姨忿忿走开,雷明奶奶却像打了胜仗似的往院子这边来。

她冒头叫了声:“奶奶。”

“诶,今天够早的。”陈秀春声音一软,“还是从姚家村那边抄的小路?怎么跟做贼似的。”

罗慧不好意思笑笑。那晚的惨痛经历让她学会了随身带根绳子,今天她没去初中等罗阳,路上捡到些纸箱,顺带串了几个坏得厉害的搪瓷罐。

陈秀春把她的东西搬到后院一角,那里已经攒了一米多高的纸板和破布鞋头,都是罗慧捡的。她以为罗慧姑娘家家撑死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嘴上不响,却肯下功夫。事实上,罗慧那次夜里晚回被罗庆成骂得很惨,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想半途而废。人都是先吃苦头再吃甜头,没道理她比别人命好,再说孙旺辉都被抓了,她也不会再碰上第二次。于是她不但每天起得更早,还把活干得比平时快,磨着磨着倒也能挤出时间来。

她看着这些积少成多的破烂:“奶奶,这里能有多少钱啊。”

“想知道?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县里卖。”

“县里?”罗慧意外要去那么远。

“现在县里收的更贵。”陈秀春见她犹豫,也不勉强,“算了,你忙你的,我帮你卖掉。”

罗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先回家准备晚饭。陈秀春等她走了也开始动手。她把嫩金瓜刨成丝,加鸡蛋,番薯淀粉,再用小火煎成薄饼。雷明回来闻见饭菜香,忙不迭去洗手。陈秀春看他把南瓜饼和丝瓜炒鸡蛋都吃得精光,心想他正是长骨长个的时候:“明天给你买点肉。”

“要肥的,肥的更香。”

“好。”

陈秀春收拾完碗筷,瞧见她的房门半开,雷明正蹲在床边翻东西。

她忙过去:“你找什么?”

“你那个箱子。”

“小心点,别给我弄乱了。”陈秀春以为他要用钱,雷明却说要放钱。

陈秀春看他手里抓着的纸票:“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

“……”

“真不是。”雷明见她微怒,只好撒谎说是修车铺的老头给他的工钱。陈秀春疑惑,但见他神色自若,那辆车也的确争气没怎么出过岔子——难道那老头真愿意教他?

她半信半疑:“你还有这本事。”

“我本事多着呢。”雷明给自己留了点零花,把整数的钱放进箱子里,顺手摸了摸下面的两格,“奶奶,底下的你真不给我看?”

“棺材本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我的老婆本?”

“记这个倒记得清。”陈秀春笑着啐他一口,想他这段日子没怎么往家跑,的确也算听话。于是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开给他看:木质的小方格里有个精致的锦盒,锦盒里盛着墨绿色的绸缎,绸缎托着的两只玉手镯,即使是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温润透亮。

雷明一时怔住:“哪来的宝贝?”

“你太婆给我的,藏了几十年,也没让它见见太阳。”

这就不奇怪了。雷明看着手镯:“难怪你说你家很有钱。”

“你也跟我分你家我家。”陈秀春揪了下他的耳朵。她家是有钱,但也是祖上,到她爸这辈就人丁稀薄,家里的地都种不过来。她妈嫁给爸后一辈子只生了五个女儿,斗地主分田地时她家没男丁撑腰,谁都能骑到他们头上踩两脚。

陈秀春想起这事就心塞,她娘家建国时被斗过一次,她爸吓怕了,非让她嫁给外姓户,她虽然有气,但也靠着雷家的赤贫身份逃过一劫。不承想之后“文革”又翻旧账,她娘家被重新抄家。

老人惨死,姐妹失联,娘家人都陆续抛下她走了,再后来,丈夫和儿子相继去世,只剩她和雷明这个孙子孤零零地过活。

雷明见她眼神呆滞,神情怔忡,猜想她又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他清清嗓子:“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没有你家我家,你家就是我家。”

“这才像话。”陈秀春从回忆中抽离,摸了摸玉镯,半晌才说,“这也就是玉的,我怕人不识货,要是金的,我早就拿去卖了。”

雷明却说:“别卖啊,你戴着,以后我给你买金的。”

“对,买金的,吹牛又不花钱。”

“我不吹牛,我买得起。我肯定买得起。”

陈秀春不答,只笑,摸了下他已经长出头发的不光滑的头,再把官皮箱重新放到床底。

“人啊,总是要留点什么才会被人记住。你太公太婆留给我这一对手镯,我记他们一辈子。你爷爷给我做了这么个小箱子,我也记他一辈子。”

雷明知道家里的床凳木箱,碗柜八仙桌,都是爷爷亲手做的,却不知道这个箱子也是。

“你太婆也留给过我一个,但被人抢去烧了,你爷爷见我心疼,就重新做了一个。别看这东西小,可费功夫,你爷爷喜欢做木,你爸也喜欢,他腿摔断了还做过十二张高凳,卖了不少钱,你死去的外公外婆也是看你爸聪明俊俏,才把你妈嫁过来的。”

雷明提起他妈:“她生了我就跑了,跟没嫁一样。”

“但她生了你,对你对我就不一样。”陈秀春笑意更深,“你们姓雷的都喜欢手工活,你要是想当木匠泥水匠,都行,要能当修车匠,更行,但有一点,不管当什么都得先学……”

“识字和算数嘛。”雷明阻止她的老调重弹,“奶奶,我没有不读书。”

“没有就好。”陈秀春拍拍他后脑勺,“行了,明天还要去县里,赶紧洗洗睡吧。”

罗慧回家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和陈秀春去趟县里。她撒谎说和镇上的同学逛逛书摊,买点皮筋发绳,还要留在同学家吃饭。罗庆成虽有不满,但见金凤挺高兴女儿有伴,便也准许,只交代她带点镰刀和锯片回来。

罗慧窃喜,早早收拾好书包,天刚蒙蒙亮就赶到陈秀春的院子里。陈秀春正和雷明把破烂装车,没想到她能被放出来:“你真去?”

罗慧笃定:“去。”

陈秀春笑了笑,也不客气,让她帮忙往纸板箱上泼水。罗慧不解:“为什么呀?”

“这是称重的,泼湿的夹中间,塞两块石头进去,边上再用干的包住绑紧,老板看不出来。”

罗慧吃惊:“这不是骗人吗?”

“对,骗人,你泼不泼?”雷明站在车上看她。

罗慧想了想:“我不泼。”

“那你走。”

你让我走我就走啊。罗慧腹诽,也不看他,只去陈秀春身边,“奶奶,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但别人都这样做,我们不做就吃亏了。”陈秀春拿过她手里的桶,罗慧不敢拦,只说:

“那你泼你的,别泼我的。”

“行,我不泼你的。”陈秀春让雷明下来,“把慧囡的也绑上去。”

雷明不太情愿,但也照做。他过去抱起一大摞鞋底,没走两步,顶上的两只被颠到地上。

“喂。”他示意罗慧。

罗慧弯腰,一手一只捡起往上放,不小心抽到他的嘴巴。

“呸,呸。”雷明转头吐空气。

陈秀春笑:“慧囡,剩下的你拿个麻袋装吧。”

“哦。”

三人打起配合,没过多久就装了满满一车。雷明把粗绳顶在脖颈和肩膀上,在前面拉,陈秀春则在后面推。罗慧扶着自行车过意不去:“奶奶,我们换换吧。”

“别,女孩子别干重活,累着了我没法跟你爸妈交代。”

雷明握紧手里的木头把,酸溜溜地想,奶奶还真是会做人,只会欺负他爸妈不用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