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记得罗慧之前就打过收破烂的主意,也记得奶奶回绝了她,但他想不通奶奶这次为什么要让她留下来。在被奶奶骂了句小气后,他被赶回了屋。而等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锅,一边肚饿一边又忍不住好奇,还是站到了窗边。

他看见奶奶教她把破布和破鞋分开,再用刀把破鞋的鞋圈割下来:“这很简单,你看过两遍就会了。”

罗慧却问:“那除了简单的,哪些是难的?”

“收和卖都难。”

“那我也想跟你学。”

陈秀春轻轻叹道:“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我说过,你这个年纪应该读……”

“应该读书,我知道。”罗慧乖巧地蹲着,“我也想安心读书,可我家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爸种田再厉害,一把锄头养四张嘴还是很辛苦。奶奶,我这学期的学费已经交了,后面的课肯定会上完,但不上课的时候我还是想找点事情做。”

陈秀春知道她家的境况,加上这两天姚芳仙时不时在上风塘边提起罗家向她家借了一大笔钱,心想这两家人哪怕嘴上要好到准备结亲,但只要这亲一天没成,账还是得一笔笔算。

她看着罗慧:“你哥在家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也找些活。”

罗慧解释:“他住校,自由活动的时间少,而且他和雷明不对付,他跟你学,你也不一定愿意教他。”

陈秀春听到这话倒乐了:“我不愿意教他,怎么就愿意教你?”

罗慧被她问得一愣:“你经常跟我说话呀。”

“跟你说话怎么啦,我跟谁不是经常说话?”

可你还叫我慧囡,还关心我妈的病,关心我家里的情况呀。罗慧心里反驳,可是对上陈秀春促狭而暗含笑意的眼神,一时竟不确定她是在逗自己还是怎么。

罗慧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茅花笤帚扫过平整的地面:“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挺好的。”

陈秀春笑意更深:“那我不带你收破烂,是不是就不对你好了?”

罗慧摇了摇头:“你带我是帮我,不带我是希望我读书,都是为我好。”

陈秀春心上似被轻轻一拂,接着问:“来钱的活计有很多,养猪串珠子也好,跟着你大姨干些杂活也好,怎么偏偏要来做这最脏的行当?”

罗慧环视眼前堆满杂七杂八东西的院子,再看向手边黑乎乎的破鞋:“这不是最脏的行当,出粪才是。而且出粪没钱,收这个还能有钱,雷明不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门路广,有本事,他才能有自行车骑。”罗慧直言道,“所以这行当是赚钱的,只是你平时都藏着不跟别人说,一是怕坏人盯上,二是怕他们跟风学样都做这行,你赚的就少了。”

要是金珠跟她说这些,陈秀春一定会反击她的阴阳怪气,但罗慧不是金珠,所以陈秀春非但不着恼,反而摘下脏兮兮的手套摸了下她的马尾辫:“这些话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

陈秀春笑着,用慈爱的目光打量她:“慧囡,有时候是这样的,哭穷的人占便宜,露富的人触霉头。但是,收破烂绝对不是谁都愿意干的,因为人除了要钱还要面子。”

“我不要面子,我家穷。”

“不,穷人也要面子。”

“穷人要的不是面子,是骨气。我不偷不抢,正当做买卖一点也没丢骨气。”罗慧反问她,“你觉得面子和骨气是一回事吗?”

“……不是。”陈秀春似乎被她说服,但她还是坚持,“你的话我听得进,但你爸妈不同意,我是不会带你出门的。”

“奶奶……”

“听话,先去和你家里商量,商量好了再告诉我。”陈秀春的目光充满怜爱,罗慧先是欣喜,这话的意思是奶奶答应了,但她又马上陷入为难,爸妈会同意她的决定吗?

她默了默,没再多说。陈秀春听她应了声好,等她出了院门,才重新戴上手套。

意外地,窗户中央立马出现了一颗圆滚滚的头。雷明偷听到现在,心里满是不忿:“奶奶,你偏心。”

“你个讨债鬼,吓我一跳!”陈秀春随手捡起鞋圈扔向他,却被雷明伸手接住。

“我哪里偏心了?”

雷明:“你对她比对我好。”

陈秀春气恼,又扔了个鞋圈过去,这回结结实实撞在窗框上:“还不都是你,骑着车到处显摆,把慧囡招来了。”

“那我要是把别人招来了,你教她吗?”

“不教,我就教慧囡,我喜欢她,怎么啦?气死你个小气鬼。”

闻言,雷明胸腔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他重重地哼了声,把刚才接住的鞋圈重新扔了回去。

罗慧左思右想,决定先把这事告诉母亲。父亲本就不愿管她,只要母亲答应,她就可以试上一试。

金凤听了连声叹气,但被罗慧缠了又缠,犟不过她要自食其力的决心。金凤再去跟姐姐商量,金珠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的,吃得消就干。但慧慧你要当心,那老太婆精得很,你别到最后钱没赚着,力气让她白占了去。”

罗慧心知大姨和雷明奶奶向来是嘴上的对头,也不反驳。到最后,金凤被金珠说服:“行吧。”

她自觉这趟从医院回来,身子轻了不少,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下床,到时也能分担些家里的杂务。

罗慧得到批准十分高兴,立马去知会了陈秀春。到了礼拜一,罗阳起早上学,罗庆成起早下地,罗慧也提前煮好了粥,背着书包跑到陈秀春家。

陈秀春正往雷明的车后座绑蛇皮袋,雷明见了罗慧没什么好脸色,罗慧却冲他甜甜一笑,上前帮忙。

“干什么你?”

“我帮你。”

“谁用你帮。”雷明把绳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臭小子,会不会好好说话。”陈秀春拍了下雷明的后脑勺,把一个空麻袋递给罗慧,“你今天放学后先随便找找,觉得什么有用就拿什么,别拿太多。”

“诶。”罗慧应了,推开陈秀春的空麻袋,“我有,我从家里拿了。”

陈秀春奇怪:“那你过来干什么?”

“我以为你要早上去卖,想帮你推板车。”

陈秀春意外她如此细心,笑道:“不用,收收慢,卖卖快,这些贵的先让雷明带去,剩下的我再理理。”

“哦。”

陈秀春看了眼她的包:“你也上学吧,快点坐上来,让雷明送你。”

“不用了。”

“我才不送。”

两个人同时出声,陈秀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罗慧却先一步走了。雷明本就有气,这会儿见她压根不想坐他的车,倒落了个轻松。他跨上车骑了几步,听奶奶在后头喊:“诶!伞忘拿了!”

他停下回头:“又不下雨。”

“现在不下,指不准过会儿下,我看要变天了。”

“天才刚亮。”

“比你多活好几十年,你知道还我知道?等着。”

雷明懒得和她争辩,到底接了她给的大黑伞挂上车龙头。而当他载着破烂经过陈江华家门口,就看见罗慧小跑着跳上了陈清峰的车后座。

“今天够早的啊。”雷明停下,冲陈清峰打招呼。

清峰嗯了声:“先送她去学校。”

雷明看向罗慧,刚才还带笑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疏离。奇了,这人还会变脸,他几不可闻地嘁了声,蹬着踏板走了。

雷明卖完东西再去学校,回班的路上碰见了孙浩和姚建明。这两人似乎比平常开心些,问起雷明报了什么项目,雷明这才记起这周有运动会。

说是运动会,其实就是以班级为单位,在那破旧的满是石子和野草的操场上跑跑步跳跳远。雷明对此没兴趣,但运动会期间不上课,学生能自由活动,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许是昨晚睡得迟,上午的课一结束,他就趴在了座位上睡觉。正迷糊着,感觉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不耐烦地睁眼,瞧见是孙旺辉。

“还有心思睡觉呐,”孙旺辉踩着凳子坐上桌,“砖头卖得怎么样了?”

雷明把抽屉里的书包拿出来,孙旺辉打开一瞧,里头装着块红砖:“什么意思。”

“我成天背着它帮你推销,没人要啊。你家的砖太差了。”

“放你妈的屁。”

雷明也在心里问候他妈,开口说:“你家的砖比别家的颜色浅,里面黑色块也比别家的少,而且砖块更重,一锤容易碎,懂行的一瞧就知道没烧透。”

“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卖砖自己不知道啊。”雷明强忍住不屑,“现在卖得最好的是县里开在公滩的那家砖厂,你上次叫我打的那人,叫胡汉对吧,他大伯之前就是在公滩砖厂干活的,你爸呢?你爸从哪儿学的?”

孙旺辉他爸是听说烧砖赚钱,托人建了窑子请了师傅直接上马。结果那师傅去年不干了,他爸和他哥依样画葫芦地继续烧,外人看是生意依旧红火,只有自家人知道越来越难卖。

孙旺辉低头看他:“那你前两天还告诉我说能出货。”

“能啊,要么你把砖烧好,要么降价,”雷明说出打算,“造房子没人要,搭灶要。有些人家没钱造房子,但改改灶台,修修猪圈,用便宜的砖还是舍得的。”

“那我得便宜多少?”

“便宜几分吧,卖个一毛二。”

“你他妈怎么不去抢呢?”

雷明心里冷笑了声:“你也不是没出去转过。那些大户买砖造房,专挑好货,不在乎几分的差价,造不起房的呢,想试试砖头,都是哪便宜哪买,我现在问到的有三户人家,一个灶台一个猪圈一个化粪池,你卖不卖?”

孙旺辉目露怀疑,但视线落在他镇静而相对真诚的脸上,一时又找不到错处:“我先回去问问。”

雷明等他走开才从抽屉里拿出饭盒。里面是奶奶做的酱油炒饭和两个煎蛋。

他往嘴里扒拉,对着门外那个走远的高壮身影,低声骂了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