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身体是舒缓的,一手平放在膝上,一手拿着茶在喝,表情舒展而亲切,让人顿生好感。
待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赵莞拿起茶壶又给他的茶杯添满了茶水,他微微颔首,右手食指轻叩桌面以示感谢。这是广东的习俗,据说是古代的皇帝带着大臣在民间微服私访时,皇帝纡尊降贵给大臣倒了一杯茶,大臣受宠若惊,忙用食指轻叩桌面权当叩头谢恩。
赵莞脸上浮上一层淡红色,轻声说:“不必客气。”自从江盛进来,她的心一直在狂跳。其实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只是这个江盛,人长得出众,举止斯文得体,家世又这样好,她一瞬间便觉得自己卑微得很,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就像一个天天摩拳擦掌备考的学子,真的到了上考场那天,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概念与公式,全都记不起了——她怯场了。
幸亏开放式厨房里正在劳作的两个人,给了他们可供消遣的谈资——卓智正在炮制海鲜,丁翘边洗菜边跟他聊天,两人偶尔浅笑低语,偶尔相视微嗔。
“在家里做饭是一件开心的事。”江盛看着厨房中的两人,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尤其是像他们这样,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赵莞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丁翘不会做饭,平时我们两个人在家,都是我做。”
江盛把视线从厨房里移到她的脸上,微笑着说:“你最擅长的是什么菜?”
“盐焗鸡,我做的盐焗鸡丁翘最喜欢吃了。”
江盛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能教教我吗?我只会做白斩鸡。”
赵莞脸色绯红:“好啊好啊,改天我约你过来一起做盐焗鸡。”
“好,到时你提前跟我说,我让人准备鸡。”
“不用不用,小区附近就有超市,随时可以买到鸡。”
江盛淡淡一笑:“不必客气,我家农场的鸡是现宰的,新鲜,品质应该比超市的好些,能让你的烹调技术发挥得更好。”
赵莞点头:“嗯。”
没多久,卓智和丁翘就把菜端了出来——白灼大虾、爆炒螃蟹、清蒸海鱼、鱿鱼炒丝瓜。
最后,卓智端上来的是一锅海鲜粥,粥米已煲至绵烂,红的是虾蟹,白的是鱼肉,上面撒上一层切得细细碎碎的葱花和萝卜干,单是这样一看便让人垂涎。
赵莞麻利地给每个人都装了一碗,四个人便坐下吃喝起来。
江盛看他们两个在厨房里耳鬓厮磨,本对这顿饭没有寄予太大的期望,一勺子粥进嘴,不由得感叹:“真鲜!”
赵莞也感叹:“天啊,小翘翘,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吃过卓智做的粥,恐怕你以后不愿意吃我做的饭了。”
丁翘以为他们只是客套,便只是笑笑,待一勺粥吃下去,她忍不住惊呼:“今晚的粥,比那天的还要好吃!”卓智朝她眨眨眼睛,含笑不语。为了能把海鲜粥做得更好,这几天他可没闲着,整天缠着三婆学艺,三婆自然是把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倾囊相授。
美食当前,这一顿海鲜餐吃下来,可谓宾主尽欢,四个年轻人本就属于性格开朗的人,饭后赵莞冲了一壶新茶上来,便又掀起新一轮的谈兴。
丁翘说了上午找陈俊峰的事,并说吕仁明天将获取保候审出来办理黄秋芳的丧事,除了赵莞外,卓智和江盛均与吕仁有过接触,闻言无不唏嘘。
丁翘感叹地说:“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们可能宁愿一辈子待在农村里……”
江盛微微摇头,沉声说:“不会的,他们不会愿意一辈子待在农村的,城市工业化、农村城镇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农民走进城市才是最有前途的出路。”
卓智表示反对:“我的看法恰恰跟你相反。农民的发展,不应该依靠进城,农村的资源本来就比城市多,如果让农民放弃了农村的资源,进城与城市人一起抢夺资源,他们能抢得过城里人吗?最后的结果,从吕仁和黄秋芳身上就可以看到了。”
江盛温和地说:“他们只是特例,不具普遍性。”
卓智认真地说:“不,我认为这对夫妻的遭遇,恰恰是这个社会的普遍现象。为了进城,他们抛下了老人,有的甚至抛下孩子,但城市最后能给予他们的又有什么?恐怕失去的远比获取的多吧,固有的资源、稳定的生活,荒废的土地、老人的扶养、孩子的陪伴……像吕仁和黄秋芳这样能买一套二手房的已算幸运,而更多的农民,进城的打工酬劳仅够糊口,当有一天,他们年老体弱只能回到农村,他们的后代因为缺乏良好的教育,依然在重复着父辈的生活,周而复始。”
大家听得频频点头,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深思着。卓智来自渔村,他比他们更了解基层的现实,也更有发言权。
过了半晌,江盛才缓缓地说:“阿智,谢谢你纠正了我长期以来的观念,农民的发展确实不应该寄望于城市,农民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出路。”
卓智点头:“对,农民和农村的发展目标,不是城市化,农产品可以走向城市,但是农民,如果他们愿意,国家应该创造条件让他们在农村也能安居乐业。”
…………
8点多的时候,因为江盛还约了人,这场聚会才散。
临别时,江盛握着卓智的手道别,这已是两人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并没有深谈,这次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丁翘与赵莞看在眼中,相视而笑。
江盛一走,赵莞伏在丁翘耳边低声说:“小翘翘,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卓智了,他身上有一种光环。”
“什么光环?”
“长得越帅,责任越大。”
丁翘被她逗笑了:“那江公子呢?”
“江公子啊。”赵莞沉吟着说,“江公子是钱越多,责任越大。”
丁翘笑了:“你啊,俗!我倒觉得阿智是身在陋室而心怀天下,我最欣赏的也是他这点。”
赵莞问:“那江盛呢?”
“他啊,他是身在闹市,心怀天下。”丁翘朝她眨眨眼睛,“快说,对人家动心了没有?”
赵莞叹了一口气:“不敢动。”
“为什么?”
“人家又帅,又有钱,还心怀天下,我拿什么跟人家配?”
丁翘拍拍她的头:“你不是说,如果他涉世未深,就带他看世间繁华;如果他心怀沧桑,就带他坐旋转木马吗?像江公子这样的人,你得带他坐旋转木马。”
赵莞可不甘示弱,一脸坏笑地说:“去吧去吧,带你的人去坐旋转木马吧!”
丁翘才不怕她取笑,大大方方地拉着卓智进房间“坐旋转木马”去了。
一进门,卓智便反客为主,伸脚把门一勾,门应声而关。他的长臂伸过来,把丁翘拥在怀里,不等她反应,他的脸就朝她逼近过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熟悉的气息,炽热的唇,顷刻间占据了她,她几乎窒息,却甘之如饴……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如喝醉了酒般推开他,才发现他的脸也是微醺的样子,而他们今晚根本没有喝过酒啊,两人看着对方,都低头笑了。
他伸手握紧她的手,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说:“阿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轻笑:“有多想?”
他叹气:“我也不知道,就算……就算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加起来,也不及你重要。”
理科生表达感情的方式,太浅白了,她心里想着,却说了一句比他更浅白的话:“你有多想我,我就有多想你。”
他从她的这句话中得到鼓励,把她整个抱起,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用唇齿向她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正在两人吻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还伴着赵莞的声音:“小翘翘,小翘翘,快开门!”
赵莞不是不识趣的人,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她不会来打扰他们的。丁翘忙示意卓智松手,她摸了摸自己炽热的脸,才打开门。
门外,赵莞一脸兴奋地举着手机:“小翘翘,你的手机开机了!”
丁翘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这是你的手机啊。”但她马上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说我的旧手机?”
赵莞连连点头:“对对!我的信箱刚收到信息,你丢失的那个手机开机了!”
去年,她们在网上看见有人说,如果手机丢失了,可以通过设置手机防盗程序找回来,因为丁翘是个“机盲”,便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赵莞。赵莞在为丁翘的手机做防盗程序设置的时候,留下了自己的邮箱。丁翘的旧手机丢失后,特意让赵莞设置了手机一开机即发邮件通知预留的信箱。
丁翘兴奋地问:“是真的吗?快给我看看!”
“你快看!”赵莞打开手机的屏幕,点开邮箱的页面,页面显示两分钟之前,邮箱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上面除了一串长长的字母外,还有一串数字。
赵莞说:“这个数字,是我当时为你的手机设置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
丁翘激动地说:“如果找到了手机,就会知道当时是谁拿了我的手机,还有可能查出在我晕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快接着往下看,看手机在哪里!”
赵莞说:“嗯嗯,让我百度一下接下来应该怎样操作。”
一句话就暴露了她也是半桶水功夫。
“不用了,让我看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卓智从赵莞手中拿过手机,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手机上操作起来。
丁翘朝赵莞做了一个鬼脸,两人凑上前看。
很快,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地图实景,仔细一看,竟然是江台市区的地图。
丁翘兴奋地说:“能不能把开机者的脸拍下来,我记得当时设置的时候,好像是有异地控制拍照这个功能的。”
赵莞说:“对对,我也记得这回事,快把开机的人拍下来。”
卓智略做沉思,退出了地图,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突然睁大了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丁翘问,“是拍不了吗?”
卓智沉声说:“对方关机了。”
丁翘与赵莞不约而同地惊呼:“这么快?”
卓智说:“对方的警惕性很高,可能也是担心你们利用防盗程序找到他。”
丁翘忙道:“快看看这个人在哪里!”
刚才卓智打开了地图,她来不及细看就催他拍照,现在拍不到照,看看这个偷走手机的人在哪里也是好的。
卓智说:“不用看了,我记下来了,在高新区。”
高新区是江台市的新开发区,也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除了数不清的新楼盘,本市最大的几家集团公司总部集中在那一块。
赵莞愁眉苦脸地说:“高新区那么大,怎么知道偷手机的人躲在哪里啊?”
丁翘反过来安慰她:“这个人在高新区反倒是件好事,这说明对方不是浪琴湾的人,那他偷我的手机,动机就相当可疑了,也许他真的知道点什么。”
赵莞说:“不一定,也有可能有人把你的手机偷了拿出来销赃。”
卓智摇摇头,声音更加低沉了:“不可能是销赃,如果是销赃,他不会等这么多天,更何况,如果只是一般的小毛贼也不会这么谨慎,一开机就迅速关机,这说明他在忌惮着什么。”
丁翘与赵莞信服地点点头,相互交流着“理科学霸的思维方式就是不一样”的眼神。
“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相信他很快就会再开机。”卓智肯定地说,“只要他下次一开机,我就能抓拍他的脸。”
接下来两天,赵莞再也没有收到提示手机开机的信息,丁翘与卓智合计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周日傍晚,因为想着卓智第二天就要回去了,丁翘拉着他出门,想尽尽地主之谊,带他逛逛她从小生活的城市,尝尝她从小喜欢吃的小吃,还有她上学时走过的每一条路。
两个人手拉着手,肩并肩前行,轻松得就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小朋友。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老迷路,有次在公交车站下了车,我竟然走了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最后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幸亏我外婆出来找我。”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嗯,真傻,现在还迷路吗?”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也迷,只是现在可以打车。”
他双眉微皱:“那如果晚上有采访怎么办?”
她说:“打车啊,很方便。”
他的眉皱得更深了:“晚上不要随便打车,一个女孩子晚上坐陌生人的车很危险,前些日子有个空姐坐了陌生人的车,后来就发生了特别不好的事情。”
那个新闻丁翘也看过,忙安慰他:“不会的,我不会太晚回家的,再说如果是特别远的地方,我会让老赵陪我去的。”
“不行,我不能让你冒险,这点钱不能省。”他突然停下来,从裤兜中掏出钱包。
她大窘,他拿钱包做什么?这是要给她钱——坐专车吗?
他把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中:“你买辆车开着上下班,这样会比较安全。”
丁翘有点感动,他,一个没有稳定工作的人,竟然给她钱买车?不过她的脸上,却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好呀,里面有多少钱?”
他云淡风轻地说:“20来万吧,可能买不了什么好车,但买一辆代步车,可以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微微笑了:“放心吧,不会是不义之财,都是我卖贝壳正正当当赚回来的。”
她笑了笑,把银行卡塞回他手中:“你真放心让一个没有方向感的路盲开车?”
“路盲不怕,反正有车载导航。”
“可是我连驾驶证都没有,而且,我也没打算考。”
这下子他没辙了,她笑着拿过他手中的钱包,把银行卡塞了进去,郑重地说:“我答应你,以后晚上尽量不出去采访,如果出去,一定要叫上老赵陪我,这样行吗?”
他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吧。”
她牵他的手:“走,我带你去吃煲仔饭,江台的煲仔饭,是全广东最好吃的。”
他笑了:“不怕迷路?”
她得意扬扬地笑:“就在这条街,连转弯都不用。”
哪料还未走到那家做煲仔饭的小饭馆,丁翘的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是江盛。
丁翘接电话:“你好,江盛,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江盛,依然是他一贯的语气,温和,不疾不徐:“丁翘,卓智还没有回去吧?今晚一起吃饭?”
丁翘看了卓智一眼,犹豫着:“要叫上赵莞吗?”
江盛顿了一下才说:“改天再约她吧,今晚……有正经事要谈。”
丁翘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叫上赵莞就不正经了?”
江盛笑了:“别想歪了,其实,今晚想见你们的不是我,是我爸。”
他爸?丁翘大吃一惊,江盛的父亲江浩天,也是江氏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据说当年他是做来料加工起家的,时至今日江氏的实业蒸蒸日上,而江浩天因乐善好施,一直深得市民敬重。
丁翘小心翼翼地说:“江盛,你爸……找我干什么?”江氏集团与报社向来有合作关系,不过两者的关系一直由广告部维护,在这个资源决定流量的年代,江浩天犯不着跟一个小记者攀交情。
江盛笑了:“我爸想见的不单是你,还有阿智。”
“啊?他找我们什么事?”
“见了面再说吧。”他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离这里倒不远,丁翘答应了。
丁翘和卓智走进酒店包房的时候,江家父子已经到了。江湖上传说的“善长仁翁”江浩天,真人比在电视报纸上更年轻更儒雅,但目光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丁翘暗赞江家父子都长相不俗,江盛的母亲真是有福气。
江盛分别为他们做介绍:“爸,这位是丁翘,《江台都市报》的记者,这位就是阿智,我跟你说过的。”
江浩天的目光掠过丁翘,又落在卓智的脸上,他的笑容很亲切:“阿智,丁翘,我很高兴江盛能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这个社会很需要你们这种有想法的年轻人。”
丁翘与卓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江浩天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旁的江盛看着他们只是微笑。
江浩天又说:“以前,我以为只要开办企业,让更多的农民工进城务工,就能改善他们的生活,造福一方,但是昨天江盛跟我转述了你们的话,我很吃惊,也很惭愧。我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企业招的农民工越多,留守的老弱妇孺也越多,惭愧的是我完全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
丁翘没想到江浩天竟然说出这番话,一股敬意从心底里涌出:“江先生,其实你为这个社会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江浩天摆摆手,叹气,似乎有无限惭愧。
卓智看着江浩天,试探地说:“江先生今天叫我们来,是有什么新的计划吗?”
江浩天赞许地看着卓智:“我今天想先听听你们的想法。”
卓智不卑不亢地说:“如果问我的看法,我还是认为,农民最好的发展方式,并不是转移进城成为背井离乡的打工者,而是让他们在家门口就能安居乐业。”
江浩天鼓励地看着卓智:“说得特别好!我听江盛说,你本身也是理工大学的高才生。如果我在你家乡投资,你愿意来帮我吗?”
卓智迟疑地反问:“你的企业会破坏当地的环境资源吗?会给当地的生物带来不良影响吗?”
江浩天含笑摇头:“完全的绿色环保项目,你尽可以放心!”
江盛笑着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尽可以相信丁翘。”
丁翘惊讶地看着江盛:“我?”
江盛说:“你还记得江台大学的阮教授吗?我跟他谈过了,他负责海藻食品项目的研究和开发,一直苦于找不到合作方而无法转化成生产力,我们决定跟他合作。”
江浩天补充:“地点已经定了,就在浪琴湾。”
卓智眼中闪着光:“真的?可是浪琴湾离市区这么远,而且无法直达高速,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江浩天摇头:“阿智,你说的缺点恰恰是浪琴湾最大的优势。其他的渔村因为道路畅通,旅游资源更丰富,所以环境污染也特别严重,食品加工项目最看重的是什么?恰恰就是原材料的生长环境。”
江盛兴奋地说:“我们昨天已经带阮教授去考察过了,浪琴湾浅海生长的海藻,从品质到营养价值,都符合指标。”
丁翘惊叹:“天啊,你们这是什么速度!”
江浩天缓缓地说:“觉得一件事是对的,就要马上做,立即做,不要等,不能等。”
丁翘与卓智默默点头,这世上所谓的成功与富贵,哪有什么偶然,无非就是当机立断,抓住机遇。
江浩天的目光再次落在卓智的脸上:“阿智,你能过来帮我,跟江盛一起搞新公司吗?”
卓智似乎在犹豫,江浩天又说:“至于待遇方面,你可以随便提。”
卓智脸露愧意:“对不起,江先生,我没办法答应您。”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江家父子的意料。江浩天温和地说:“阿智,据我所知,你目前并没有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卓智平静而坚定地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浩天点点头,略显遗憾地说:“既然这样,那是我们的损失。”
卓智说:“不过,在村子里,如果你们有事情需要我协助,我一定会帮忙的。”
江浩天微微颔首,朝江盛挥挥手:“叫人上菜吧!”
周一报社有例会,丁翘和赵莞早早就回去上班了,卓智独自去车站坐车回浪琴湾。
不过,一本正经端坐在小会议室开会的丁翘,此刻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回想着这两天两夜与卓智的朝夕相处,情不自禁地嘴角微弯,心旌摇**,直到坐在旁边的赵莞用手在桌子上悄悄拍她,她才如梦初醒——所有的同事都在看着她。
原来是轮到她报备新一周的新闻选题,幸亏她早有准备,简单地说了一下,主任便挥挥手,算是过关了,临了还关心地问她:“上周你休假又半路回来上班了,这周你需不需要补休?”
丁翘心里一动,不过一想到卓智刚来过,母亲过一段时间从国外回来,到时还得休假,便说:“谢谢主任,不过我最近采访挺多,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主任赞许地点点头,对于认真干活的人,领导总会格外体谅和关照。
过了两天,赵莞的信箱一直没有收到旧手机再开机的信息,丁翘打电话给陈俊峰,询问能否通过技术手段寻找丢失的手机。
陈俊峰说:“如果手机一直开着,可以通过手机定位查找。”
“那如果手机已经关了,而且手机卡也报停了,还能找到吗?”
陈俊峰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这个估计很难,就算是我们的技术部门也很难办到。”
丁翘有点失望:“嗯。”
陈俊峰说:“你想找回你的手机?其实吧,我觉得你的手机丢在海里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时间方面,你可能记忆有误。”
“不,我没记错。”丁翘便把前几天邮箱收到手机开机提醒信息的事说了一遍,“我的朋友当时帮我做了手机定位,就在高新区,可惜对方很快关机了,没办法找到更详细的地址。”
陈俊峰说:“那我让同事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查一下。你稍后把相关的资料发过来给我。”
丁翘连声道谢。
陈俊峰又说:“对了,吕仁办完丧事,已经回拘留所了。”
“吕仁一定很伤心吧,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丁翘问。尽管吕仁在船上对她并不友好,但因为那可怜的婆孙俩,她对他产生了同情。
陈俊峰说:“没有,看样子他是很伤心,但表现正常。我让辖区一个有经验的老民警冒充社区的人协助他办丧事,表面来看,他对黄秋芳的死似乎并没有产生怀疑。”
丁翘纳闷地说:“难道黄秋芳真是自杀?”
陈俊峰沉默了一下,说:“也许我们真是想多了。”
“那吕仁的女儿和岳母呢。”丁翘问,“她们回乡下了吗?”
陈俊峰略显意外:“你不知道?”
丁翘一愣:“知道什么?”
陈俊峰吃惊地说:“你真不知道?同事说,办丧事的时候,你委托朋友,通知社区的人把那婆孙俩接去出租屋生活,房租和生活费每个月打到社区的账户,由社区代为支付。”
丁翘大吃一惊:“竟然有这事?对方说是我的朋友?”
陈俊峰惊讶地说:“你有许多这么慷慨的朋友?”
丁翘困惑地说:“真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啊。”她突然心里一动,莫非是江盛?
于是问道,“转账过来的户主,是不是姓江?”
“对,同事说对方姓江。”陈俊峰一副了然于心的语气,“以你的名义做了好事,却不跟你提起,看来你这位朋友不是一般人。”
丁翘连忙承认:“是的是的,他除了钱多,暂时还没被发现别的缺点。”
陈俊峰笑:“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跟你的关系。”
丁翘故作严肃地说:“陈队,你有着与你的职业极不相称的八卦,不过……”她顿了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陈俊峰笑了:“丁记者,你一定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误解,其实刑警跟记者一样,都必须有一颗八卦的心,才能称职。”
丁翘莞尔。
跟陈俊峰通完电话后,丁翘马上打电话给江盛:“你为什么以我的名义资助吕家婆孙俩?”
电话那头的江盛只是淡淡地说:“你知道了?这只是小事,不值一提。”
丁翘不甚客气地说:“如果你喜欢做了好事不留名,完全可以以别的名义资助,没必要冒我的名,别人问起来,我完全不知情,这样我很尴尬。”
江盛微怔,顿了一下才说:“对不起,丁翘,是我大意了,我只是想着以你的名义资助,社区的人会更放心,而且我再三叮嘱社区的人不要跟吕家婆孙提起这事,让她们以为是社区在照顾他们。”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啊。”
江盛温和地说:“我觉得这是小事,所以就没跟你提。”
“为什么你会这样做?”
江盛说:“吕仁有罪,但是老人和孩子没有错。”
“那你见到他了吗?”
“谁?”
“吕仁,我朋友说,吕仁取保候审,回去办丧事了,你没见过他?”
江盛停了一下才说:“见过了……不过他可能没认出我。”
“嗯。”丁翘想了一下,又郑重地说,“江盛,我很高兴,能有你这么一个善良、热心的朋友。”
江盛笑了:“丁翘,你这话说得像毕业留言。”
“对了,我在浪琴湾丢失的那个手机,有点眉目了。”
“真的?在哪里找到的?”
“还没有找到,但是也差不多了。”
丁翘把邮箱收到开机提示,卓智已定位发现手机在高新区,陈俊峰答应帮忙寻找手机的事情说了一遍,江盛闻言兴奋地说:“如果找到手机,或许就能揭开那几个人的身份,还能知道在你晕倒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丁翘突然想起来,江盛还不知道那天夜里把自己从海里救出来的人是卓智,而卓智直到现在也没有告诉她为何能在海里捞手机,总之这些事情还挺复杂,算了,还是先不说了,于是便淡淡地说:“是啊。”
“还有别的事吗?”
丁翘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江盛,你最近……很忙吗?”
自从上次在丁翘家吃饭见过一面后,赵莞和江盛偶尔也在微信上聊几句,但据赵莞说都只是泛泛而谈,并没有切中实质,而且江盛一直没有单独约过赵莞,丁翘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忙不忙。
江盛说:“也不算特别忙吧,不过你知道的,新项目的事,我爸对我寄予厚望,我这些天都在浪琴湾来回奔波,跟村里人打交道,挺费神的。”
丁翘知道赵莞估计是没戏了,半晌,才讪讪地说:“如果需要,你可以叫阿智帮帮你。”
江盛沉默了一下才说:“其实我并不愿意让他帮忙。”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丁翘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中,江盛一直是温和、宽容、不计较的,再加上她最近与卓智处于浓情蜜意中,早自动忽略了江盛曾向自己表白过的事情,可说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哪里料到人家还未能释然,而她还傻乎乎地要把赵莞介绍给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你不……”
“我介意。”他语气中带着少有的严肃,“丁翘,你不了解男人,我是欣赏阿智,所以才向爸爸推荐了他,但是,向阿智求助,又是另一回事。”
这下子她彻底没话说了,他连妒忌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心里一定也是坦****的。
不过她也有点感动,甚至还有点愧疚,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的江盛,原来也是有软肋的,只因为她。
她心里隐隐对赵莞有了歉意,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她,尽管自己并没做错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卓智每天电话中的嘘寒问暖,对丁翘来说既是幸福又是煎熬,幸亏现代科技让她时时可以通过手机跟卓智视频,体会恋人间天涯咫尺的甜蜜,但恰恰也是手机,让他们每天都在承受咫尺天涯的痛苦——在手机屏幕上,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笑纹,听到对方每一丝细微的气息,却无法触及其皮肤,感知其存在。
卓智情不自禁地叹息:“如果能有一款手机,可以传递气味和触觉就好了。”
丁翘在这边便轻轻地笑了,他说的话是很傻,却恰好也是她想说的,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这个炎热的夏天,因为有了卓智,连空气都是甜的。
自从外婆去世后,丁翘很久没有这种充实而又充满期待的感觉了。
她知道有个人在爱着她,在等候她,而自己也在爱着这个人,期待着与他一起走向未来的日子。
未来可期,就是这种感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丁翘的旧手机,自从那次开过一次机后,再也没有重启过。她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叮嘱赵莞一次,让赵莞时时关注邮箱的信息,赵莞被她弄得不耐烦了,干脆把自己信箱的密码也告诉了她。
她把赵莞的信箱设置在自己手机屏幕,并设置了实时提醒。
但那个手机像沉睡了一般,再也没有醒过来。
日子一晃就过去一年。
在这一年里,吕仁被检察机关提起公益诉讼,法院认定吕仁对海洋生态功能、海洋水产资源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鉴于其主动投案自首,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减去被判刑前拘留的羁押时间,吕仁还有将近一年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在这一年里,丁翘曾无数次去浪琴湾,卓智也曾无数次来市区,他们的感情,就像赵莞说的“台风都打不掉了”!
在这一年里,江氏集团在浪琴湾投资的海藻生物食品公司已正式投产,项目是江氏与江台大学合作的,主打绿色环保食品,加工过程完全无污染、无残留,对当地的生态没有任何不良影响,而且,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了经济实惠——哪怕是在漫长的休渔期,渔民也可以在浅海区采摘海藻,由江氏集团统一收购加工。
渔民稳定的收入,吸引了外出务工的青壮年纷纷回乡,有些有经济头脑的乡民,谋划着利用海边的滩涂种植海藻。江盛得知村民的想法后高度重视,让合作伙伴——江台大学的阮教授提供技术支持,这又成了阮教授团队的另一个科研成果,总之,这是一个共赢的局面。
而江氏的进驻,也引起了当地对浪琴湾的重视,为了打好绿色环保这张牌,村里严格限制外地游客上岛,以最大限度地保护绿色资源。
江氏集团的海藻生物食品公司的厂房就是原来的吕仁酒店。根据村里与吕仁当时的合同约定,村里提供土地,吕仁建酒店,利润按比例分配,酒店经营十年后返还给村里,现在由于吕仁锒铛入狱,双方的合约也提前结束,村里把那幢建筑物出租给江氏集团。
曾经的吕仁酒店,如今装修一新,还打上了江氏集团海藻生物食品公司的招牌,很多次丁翘从那里走过,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浪琴湾的情景。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一篇报道会改写吕仁酒店的历史,又怎会想到自己自此后便与浪琴湾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日子就像浪琴湾的浪花,层层叠叠地重复,周而复始,永不停歇,丁翘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了吧?
——直到某天深夜,丁翘被凄厉的手机铃声从梦中惊醒。
当记者跟别的职业不一样,晚上睡觉是不能关机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突发新闻,所以只能24小时待机,这是报社的规定,也是丁翘对自己的要求。不过,这个电话却不是领导打来的,也不是报料电话。
电话那边,分明是卓智的声音,可是听起来又那么陌生,他说:“阿翘,小猪死了。”
丁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道:“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她没有听到卓智的回答,却听到他在长长地叹气……那是一种难言的伤痛。
她的心像被人揪了起来,心慌得厉害,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阿智,你快说呀,到底是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