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掉一个人有多容易。

苏苏想起那个夜色里, 刘洁有些茫然地说:“我……我其实没有恶意的。”

是吧,她只是有点胆小。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好朋友太难堪。

才初中的年纪, 好朋友意外怀孕, 本以为男朋友能做点什么,没想到男朋友一走了之, 扔她一个人独自承受突如其来的恐惧。

“当时我真的有点吓傻了,陶萄平时很听话,虽然谈恋爱,但没听她说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刘洁停顿了下,又说,“也许后来发生的吧, 毕竟后来, 她已经不和我玩了。”

没了刘洁, 陶萄只能找贾青说,贾青第一反应也是意外,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可能贾青真的比她们都聪明, 她想到一个绝佳的解决办法。

刘洁:“陶萄后来跟我说,是贾青告诉她的,把这些推给游令, 因为游令本身就喜欢她, 而且游令很多女朋友,外边总有传言说游令女朋友怎么怎么样了,忽然多一个, 他自己大概也觉得没关系。”

游令真的喜欢陶萄吗?

不重要的。

谁让游令那些朋友会在陶萄路过时吹口哨呢?

而游令也从来没有阻止过。

所以陶萄按照贾青说的那样, 去约了游令。

然后还没等游令给予回复, 陶萄怀孕的消息不知道被谁听去了,学校忽然就起了一阵风,风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都知道了。

陶萄被叫去办公室,张彩霞也被叫过去。

彼时的张彩霞,还是一所非省重点学校的任课老师。

张彩霞狠崩溃,完全不相信自己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情,她在办公室质问陶萄,要她说出来那个男生是谁。

“妈妈知道你是被骗了对不对?你那么乖,那么懂事,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你告诉妈妈,妈妈肯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所有人都用扫描仪一样的目光盯着陶萄,陶萄很害怕,她站在原地,张不开嘴。

后来办公室门被敲响,贾青进来送课本,她表现得像一个无辜的闯入者,看着所有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有点尴尬地问:“不好意思,我要先出去吗?”

班主任忽然问:“贾青,你跟陶萄关系好,陶萄平时和哪个男生走得近你知道吗?”

贾青明显愣了下,然后笑得很僵硬,“不知道呀。”

太僵硬了。

所以太明显了。

班主任强硬追问,贾青才战战兢兢地看向陶萄。

陶萄和贾青互相对视,陶萄知道贾青在提醒她可以在这个时候供出来游令,可她还是张不开嘴。

直到保安那边过来说,查到了相关监控,因为监控会定期覆盖,所以近期一个月内,捕捉到陶萄的相关视频只有一帧。

还没有看到男生的正脸,只看背影。

男生长得很高,头发不短,没穿校服。

视频太模糊,很难看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所有老师都在追问陶萄,陶萄在崩溃中回答说:“是游令。”

是了。

整个学校,只有游令,从来不穿校服。

而游令平时又是什么作风,大家一清二楚,所以压根没有联系游令,直接把游天海找来。

刘洁:“那天我路过,刚好撞上游令的爸爸从办公室出来,他很生气,其他人把游令喊过来,当时人很多,游令的爸爸就那么当众给了游令一巴掌,应该下手很重,游令嘴角当时就出血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感觉游令自己都有点蒙,游令的爸爸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有病,真的有病就早点治,别折腾大家。

“好像就是最后那句话吧,游令本来脾气就不好,听到那句话有点炸,反问了一句,我没听清楚,是后来别人杂七杂八拼凑一起的,好像说的是‘害怕我有遗传病是吗’,游令爸爸很生气,就把游令拽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很多人,张彩霞抱着陶萄落泪,陶萄脸埋进张彩霞怀里,不敢抬头。

贾青站在一边,在人群的角落,看到游令被游天海拽进来。

游令指腹擦掉嘴边的血迹,语气冷漠地让游天海放开他。

游天海抬手就要再给一巴掌,游令随手挡开,冷冷扫过去一眼说:“你不会觉得我是不会还手的孝子吧。”

游令身体不好,即便长大了,每逢换季依然会感冒发烧不断,自己高兴了就吃点药撑过去,不高兴了就被蓝星拎着打点滴。

但到底是一米八的身高,力气还是有的。

游天海也年轻过,知道那么大的小孩有使不完的力,更何况游令说得不错,他不是个孝子,也许会还手,所以游天海忌惮他。

父子俩闹得不好看,班主任出来圆场,游天海顺势下坡,跟陶萄和张彩霞有没有出国的打算,他可以提供资金,全到资助。

张彩霞恶狠狠地盯游令。

游令有点烦,态度不耐地反问怎么回事。

弄清楚以后他第一反应不是恼怒,也不是羞愧,更不是生气。

而是觉得可笑。

他嗤笑一声,扫了陶萄一眼,“谁?哦,她?没什么印象。

“不过,不好意思啊,真不在我审美范围内。”

明明都觉得被他看上也不是什么好事,可听他这么说,张彩霞忽然气血攻心,她差点站不稳,拍着桌子问他什么意思!

游令耸肩,他嘴角还挂着伤,神情却很无辜。

张彩霞扭头问游天海:“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游天海耐着性子说:“我愿意资助,和这件事情无关,今天出了这个门,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张老师,您看,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张彩霞沉默。

沉默等同默认。

是。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即便真的把游令告上法庭又怎样,他们家那么有钱,游令还是未成年,也许根本判不了几年。

可一旦这件事捅出去,陶萄怎么办?

她一个女孩子,她才那么小,她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张彩霞咬牙切齿,最终点头。

他们商议间,无人询问游令态度,也无人在意他那两句轻飘飘的混账话。

所有人都默认他的确会做出这种事情。

包括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在最后,游令只问了陶萄一句,“你确定,是我?”

陶萄瑟缩在张彩霞怀里,只敢小心翼翼地看游令。

她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重新埋进张彩霞的怀里。

沉默等于默认。

也许陶萄会在很多年后给自己洗脑,安慰自己,她又没有明确说什么,是那些人对游令有偏见,与她无关。

而事实上,她已经说了很多。

游令愣了下,却意外地没有否认,就那么深深看了陶萄一眼,转身走了。

他走了,事情就被彻底安在他头上了。

游天海资助陶萄出国,张彩霞在半年后入职抚中,一入职就做了班主任。

渐渐地,没人再讨论陶萄,至于游令,他自己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所以渐渐地,大家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游令真的不在意吗?

那为什么,从那以后,他没有脱下过校服。

他应该什么都在意吧。

很在意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也在意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不看他,更在意为什么妈妈对他那么冷淡,为什么亲戚朋友的同龄小孩对他敌意那么大。

只是,在意,又能怎么样呢?

没人在意他啊。

所以他也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只要我假装不在意你们的伤害,你们便伤害不到我。

只要我不喊疼,无论生活有多少苦,我便是一个艺术家。

可是。

“为什么他没有反驳陶萄?”苏苏问刘洁。

刘洁沉默很久,才说:“陶萄一直没跟贾青说过,她其实和游令有过一次交集,陶萄说,可能就是那次的原因,游令才没有反驳她。”

“什么?”苏苏问。

刘洁:“刚开学那阵儿吧,有一次游令发烧了,陶萄看出来,让他去医务室,他没理,陶萄说了句‘你不去你妈妈会担心吧’。陶萄说,她以前也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是后来在国外的时候,室友算是游令圈子里的,跟她说了游令的家庭情况,她自己猜的,可能是因为这一句话。”

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

他的世界里,人来人往,走走停停,全是虚伪和敷衍。

他要得那么少。

哪怕只是一句话。

他要得那么少。

受了委屈,也只能大晚上,来妈妈这里待一待。

“太晚了吧,”苏苏从回忆中走出来,哑着声音问柯羽鸢,“他为什么不白天来啊?”

“他不敢。”

苏苏愣愣地问:“为什么?”

“因为觉得没脸吧,”柯羽鸢笑了一声,却在垂眸间落了一滴泪,“他太傻逼了。”

因为愧疚,所以连遗照,也不敢正眼瞧一瞧。

他大概觉得妈妈后来是真的不喜欢他,所以他还是不要上去讨嫌了。

逢年过节,来烧纸,他也只是站在墓碑一侧,看着风把灰烬吹得越来越远。

真的觉得很委屈了,才会在夜晚过来。

夜晚妈妈肯定看不见他了。

他看得见她就好。

“他很想她吧,”柯羽鸢说,“我妈总说,儿子像娘,再加上意欢姨怀他的时候几乎倾付了所有心血,所以他们母子关系,天生就会很好。”

“可能就是太好了,她才会想把他带走,”柯羽鸢指腹擦掉眼角的泪,扭头跟苏苏说,“刘洁说的,也不全对,可能陶萄那句话,真的给游令留下了印象,但是更多的是,他不反驳,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

“是因为,他从那天起,就已经想好了要走。”

都是要走的人了,哪里还会在意所谓的清白呢。

须臾生命的尖锐刀锋啊,

我已经活了足够的时间。

我已经活了足够的时间。

温度越来越低,夜色越来越浓,风里已经能嗅到寒冬的味道。

游令靠坐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失神发呆。

他其实有点晕,下午打了太多针,后来苏煜忽然给他发消息,拍了游乐场的票,问他怎么有脸约苏苏去游乐场玩。

他一眼就看出这票是学生会的。

因为朋友圈刷到过。

如同海水倒灌般,身体温度骤然下降,他没有打止吐针,就跑去找苏苏。

一切真相大白,他被苏苏送进车里,他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倒退的一切,视线模糊又清楚,最终焦点落在窗面上映着的他的面孔。

司机在哼歌,哼完又跟家里太太打电话,打完电话又跟家里长辈打电话。

好像只有他,只有他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到家以后,他还没下车,就看到游天海和邵婷手挽着手从车库走出来,邵婷怀里抱着一束花,两个人说说笑笑,无人关心身后的出租车。

游令看着他们进门又关门,屋里的灯随着门缝的关闭,消失不见。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给苏苏发了报平安的信息,然后报了一个新地址。

司机嫌远,不想去,问他去做什么。

他沉默很久,说句:“想去看看我妈。”

司机没再说什么,驱车直行。

车厢里司机把音乐更大,游令半躺在座椅上,一路没有睁眼。

下车后,手机关机。

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能轻车熟路找到妈妈的位置。

可是他无话可说。

他只是坐在那儿,发呆。

发呆都是好的。

在妈妈身边发呆,总好过在医院里发呆。

天冷以后,天亮得迟一点。

五点半左右,天边才一点点放出白光。

游令并无半天困意,只是有点冷,他吐了口白雾,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出陵园。

陵园门口,一道瘦小的身影在那儿站着。

她穿得不算少,怀里还拿着一件黑色外套,有点大,不像她的。

游令愣在原地。

苏苏看到他愣在原地,主动小跑过去。

游令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停在自己面前。

她把怀里的衣服散开,拿起他的手,塞进他怀里。

“你手好凉,”她催他,“快穿上。”

游令凭着本能穿上外套,目光始终一寸不移地盯着苏苏。

直到身体渐渐回温,掌心血液开始流畅,指腹有微微发麻的滚烫感,他看着苏苏帮他把拉链扣上,拉起来。

她个子不高,拉到他胸口往上就要稍微踮一踮脚,抬一抬脸。

拉链严丝合缝地拉上。

她目光并未收回,而是顺势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她看着他。

她回看他。

她和他对视。

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

她跟他说:“游令,早安。”

游令瞬间腮帮绷紧,眉头轻蹙,几秒后唇角抿得平直。

苏苏一看到他这个动作就有点绷不住,她也抿起唇角。

两个人都盯着彼此,晨光从天边一角,一点点亮起,冷风仍吹,周身却一寸寸温暖起来。

好一会儿,两个人同时伸出胳膊,抱住对方。

他们都好像要用尽所有力气,一人埋在对方胸口,听对方的心跳,一人埋在对方的肩窝,感受对方的脉搏。

早安。

全世界。

作者有话说:

无论生活有多苦,你只要不喊疼的话,你就是一个艺术家。——何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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