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世白头
风势没怎么变,雪花却越来越大,背上的人慢慢地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韩景停下脚步,侧过头柔声问:“怎么了?紫霄,你冷是不是?”
“下雪了”,皖紫霄的脸贴在韩景的肩头,眼睛睁开条缝,声音也不清明,意识依旧模模糊糊的:“你头发白了……像个老头子一样,头发都白了……”
瞧惯了他尖牙利齿的模样,偶尔流露出的小孩子性情总引得韩景心头一软,笑着把人放下,拍去落在他身上,头发上的雪花,向上扯了扯袍子盖住皖紫霄的头部:“你的头发也白了,那你也是老头子?”
“嗯?”聪敏过人的皖大人似乎是这个“天大的难题”被问住了,皱起眉头一副困惑的表情。
“傻样子”,韩景轻轻地刮了下皖紫霄的鼻子,蜻蜓点水的浅吻落在颊边,勾起的唇角带了三分苦涩,转过身再度背起懵懵懂懂的某人,轻笑道:“紫霄,我们快到王府了。”
行了不足百步,背上被狠狠锤了一下,韩景一惊生怕他又闹起来,提着心一动也不敢动地立在原地等着他说话。
“邵阳”,皖紫霄嘴里嘟哝着,软软的声音像是黏在了唇齿间:“那你说,这一次我们算不算也走到了白头?”
这算什么白头啊!韩景呼吸停滞,瞬间就红了眼眶。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心的人,要齐家谪仙一样的长公子,要万里江山,要金銮殿上金灿灿的宝座,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统统拦进怀里。可就算是全部得到,韩景也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总是站在他身后的人会转身离开。皖紫霄是根刺,扎在心头,长在肉里,平日里看不见,甚至偶尔一疼还惹得人异常烦躁,可硬要拔出便是连皮带肉生生挖去,留下的早不是当初针尖样的伤口,那是血窟窿,堵不住、填不平,直到一生的精血流尽。
韩景脑子发热,浑身疼得想不下去,一贯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这条路太短我不稀罕。紫霄,只要你答应,我韩景愿意永远这么背着你‘与你一世白头’。”
“小云,王爷回来了!”
甲革上蒙了薄冰,拼接的缝隙里夹杂着雪花,高展的头顶白花花一片,受了房间里的热气,一半化成雪水湿了发绺往下滴答,另一半变成淡淡的白雾从天灵盖上升起。
“王爷回来了,那我家公子呢?”小云把汗巾塞给高展,双手紧紧抓着他冻硬的棉衣。
汗巾围在脖子上,高展使劲拍打冻得发麻的小腿:“在王爷的卧寝……”
“我去看看!”小云咬咬下唇,回身端起桌上小炉里温着的姜汤就要出去。
“千万别去!”高展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白瓷汤盆,小声嘟哝:“皖大人没事的,小云你放心……”
又是那副犹犹豫豫讨人嫌的样子,小云一叉腰,怒道:“高展,你不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现在这样,不像个男人,扭扭捏捏,大姑娘呀!”
“我是大姑娘,你是纯爷们!”知道是她正着急上火,高展把汤盆放回小炉上,顶了一句也就不再计较:“皖大人应是醉了,一路上被王爷背回卧寝……而且王爷和皖大人的情绪都挺不好的……反正这事就不是你我能参和的!你别跑过去添乱!”
小云声音尖利,几乎能刺穿小侍卫的耳朵:“那就等着看王爷又欺负我家公子!”
高展捂住耳朵,大声反驳:“我看王爷待皖大人挺好的!一天到晚就是你爱嚼舌根!”
周小姐、皖公子,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在小云看来他们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好心眼,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容易欺负。她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说不出大道理,可谁待她是真心好,谁是笑里藏刀惺惺作态,小云心里明明白白。她要护着的人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不愿意后退一步。
像只守着窝里最后一块骨头的小狗,龇出一嘴没有多少威慑力的奶牙,小云推搡着高展的胸脯,眼眶通红,把所有委屈全发泄在老实人身上:“你了解王爷多少!你了解公子多少!你懂什么!啥都不懂就别来瞎教训人!”
年轻的小侍卫杵在原地橡根木桩子,任她推搡踢打。等到小云闹累了,巴掌小脸上全是眼泪:“高展,我真的好怕,你知不知道?要是公子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我不想一个人……”
高展左胸腔忽然发紧,粗糙的手掌按在哭得一抽一抽的人头上,安慰得拙劣异常:“说的也是,你脾气这么臭将来肯定嫁不出去。万一你家公子也不要你了,我就行行好,陪着你算了。”
“放*屁!”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瞪圆眼睛,照着高展小肚子就是一拳:“将来向本姑娘提亲的人排队能排到城门口!谁娶了我,谁乐成花!”
小侍卫撇撇嘴,一言不发地将小云按回椅子上。
皖紫霄是彻底醉了,睡在韩景的床榻上,安静地只有睫毛会偶尔颤动。
甜言蜜语过去说得太多,韩景再张口都觉得词穷。整个晚上,他都毫无困意,就这么长久沉默地看着**人清秀的侧颜,整个心都被乱七八糟的情绪涨得满满。
皖紫霄睡觉很浅,韩景很少有机会这么看着他入睡。就算是在欢好后,他多数也睡不安生,皱着眉头,蜷起身子,好像梦里都有数不清的杂事困着出不来。韩景忽然想到他们初见那年,九月或是十月,只记得他入宫没有多久,秋天的风就吹黄了宫里的叶子。小家伙刚刚九岁,站在高高的银杏树下,得意洋洋地说:“祖父曾说,贤臣、君子当如银杏,忍得下喧哗,耐得住寂寞,任由时间磨砺,他日终成大器。”后来,下了场大雪,一脚下去积雪就没了鞋面,他跪在自己面前为祖父求一条生路。
“我究竟做了什么?”韩景收紧拳头,身体开始颤抖,变了变了!就从那时候开始变了,一切不再受自己控制,向着未知的方向狂奔,巫蛊、南疆、薛青木、周小姐、骆城雪……形形**的人物都拼了命地往外涌。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韩景恋恋不舍地俯下身,绵密地吻过皖紫霄的双唇,末了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愿以韩氏江山为注,赌与你一世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