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宣布辞职之后不到十天,公司突然发布人事变动。有一些人出乎意料地晋升,有一些人则被降职,而将代替我职位的人选也出炉了。我不是很感兴趣,想着大概是原本在其他组里工作的代理,或不久前选出的新人吧。

不过出乎意料,推开我们办公室门进来的,是不久前届满退休,连续三十年在每月晨会时间获得贡献奖的隔壁组金部长。已经好好走出去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不同于露出惊讶表情的我,其他人好像都预料到这个状况般在隔板下低着头。金部长晃着肚子走进办公室后,呼唤组长的名字问:“敏彻啊,办公室的空气怎么这样?”还叫他嘱咐新人要打开通风扇。吴代理把金部长带到我旁边的位子旁说:

“您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金部长回答“这样啊”,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开始把东西一个个掏出来:看起来实在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凉垫、三支MONAMI(1)圆珠笔、皮革精装的公司记事簿……金部长把记事簿放在书架上,一边打着长长的哈欠,一边调整椅子的高度。不知道金部长本人还是金部长带来的东西,在某个时间点开始散发恶心的味道。(反正再过半个月就不会再见面了)我很露骨地表现出不快,并把桌上用的电风扇放到自己面前。金部长一边搔着手臂,一边问现在要做什么,吴代理回答:

“坐旁边的朴代理会交接工作给您。”

等一下,你这是在说什么蠢话啊?我把坐隔壁的A带出办公室。A几乎成立了公司里现存的所有社团,对内部的事情比任何人都了如指掌,感觉他好像会知道些什么。结果A果然知道一切始末,他说,公司认为对于实际上最没存在感、仿佛被流放般的我们经营支持组,与其分配新选进来的职员,约聘的职员反而会比较适合。刚好政府在倡导工资高峰制度(2)和老年就业制度之类的政策,已退休的金部长就以一年又十一个月的约聘制重新回来当员工。他的职位既不是部长也不是职员,而是模棱两可的“班长”。是因为这个称呼跟之前的“部长”首音(都是B和Z)一样的关系吗?听说因为我担任的职位是采购,之后他会全权负责公司建筑的维修或杂事,所以才新设了这样模糊的职位。“哥,这半个月你就把它想成是在清大便吧。”A这么说,我一边想要把他的嘴缝起来,一边回到座位上。

金部长,不,是金班长,叫着组长和副部长的名字说:敏彻啊,这里的咖啡怎么买这么难喝的?梓弼啊,我现在要做什么?……搞得大家人仰马翻的,没有人能够好好回答他的问题。这也代表,现在必须由我做他说话的对象。我跟他说,因为预算不够,所以买了最便宜的速溶咖啡,也说明了以后只要用最低价购买职员要求的物品,然后上交草案就可以了,这是我过去三年的工作,简单到连小学生都做得到。金班长回答“啊,这样吗”,然后打开了老旧的台式电脑。一直到登入公司工作系统都还好,然而在那之后金班长大概盯着屏幕十秒,连手都没放到键盘上,就问我:“但是草案要怎么上交啊?”这让我大吃一惊。我一边想过去三十年他到底是怎么在公司度过的,一边像父母教导孩子走路一样,跟他一个一个说明公司的系统接口。教一个忘一个,教三个忘两个,在金班长面前,我彻底醒悟,原先以为我之后的半个月会“躺着赚”,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金班长连我快七十岁的姑姑、爸爸都用得很顺的购物网站最低价筛选也不太会用。我把金班长电脑中的网络浏览器首页设成知名购物网站后,(很不像自己)亲切又仔细地说明“厨房和打扫用具在这里,文具类的则在这里购买”。当然,他也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这可恨的公司还真是到最后也不放过我。是啊,期待好聚好散的我才是傻子。但是,到这里都还是工作分内的事情,没关系。问题是,金班长有他那套运用(?)休息时间的方法。他每个小时会打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大声问:“有去抽烟的人吗?”他依次叫了组长跟副部长的名字,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他,最后就叫最好欺负的我跟他去(他不记得我的名字,叫我“喂”)。我虽然果断地跟他说我不抽烟,他还是继续说要偶尔走动再休息才能减肥(那请问您的肚子该如何解释?),让我渐渐觉得烦躁。没办法,只好被他拖去屋顶吸烟室的我,有些别扭地站在他旁边看手机,然后摆出一副不要跟我讲话的姿势,但他不是能察觉这类事情的人。

“你辞职之后要做什么?”

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我之后的动向,但他完全不清楚。也对,除了我没人想跟他说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自觉地冲动回答:

“我想去纽约。”

“纽约?去读书吗?”

“嗯,可能吧。”

他突然问起我的故乡、我住的地方,然后说我住的小区是他以前读高中的地方;接着开始以“我们那个时候啊”为开场白介绍自己,当时从名校K高中毕业的他进入附近的名牌大学主修机械工程;毕业后就到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业企业上班,跑遍全国;在三十年前生了孩子,并转到位于首尔的这家公司扎根。我就说“啊,这样啊”,没灵魂地附和着。他问我从纽约回来之后想做什么,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说我想回研究所完成学业(当然是谎话)。他说他以前一边上班,一边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来完成博士学位,还分享了写博士论文的“英勇事迹”。我像机器一样点头,说“您真了不起,真的很勤恳地生活”。不久后,他把弄皱的烟放到手中拿着的纸杯里:

“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变成这样了。”

金班长哈哈笑着,把纸杯放到窗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我对着他的后脑勺说“您不能这样丢在这里……”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我把纸杯丢进垃圾桶,那个长得像水缸的大垃圾桶,里头堆满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烟蒂。

回到座位,金班长仍然在跟审核系统缠斗。我看着他突然很好奇,等我到了他的年纪时,我在睡觉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六十几岁的我也会每天下决心,想着今天晚上要饿着肚子睡觉吗,就如同现在三十几岁的我一样?

我坐到他旁边,假装在搜索最低价物品,打开的却是机票订购网站。我胡乱搜索从济州岛到东南亚、澳大利亚、欧洲的最低价机票,然后像被什么附身似的,用很快的速度结了账。

某个冬天,三十几岁的我从公司辞职,去了纽约。

(1) 慕那美,韩国知名文具品牌。(编注)

(2) 工资高峰制度是指从一定年龄开始递减工资,保障工作到一定年限,公司会用省下来的钱雇用更多的年轻人。(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