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禅师进入室内之时,韩逸正巧醒转过来,望了望屋内三人,无相与宗颖自己是识得的,但这位面貌疏朗的老僧却是第一次见到,微一犹豫,心下雪亮,强作笑颜地说道:“本来听闻宗老先生和宗兄弟提及无色禅师的事迹原是好生仰慕,一直有所心愿,能到竹林禅寺拜访一下!没想到晚辈当真好福气,自己还不曾亲身请教,反倒累得神僧冒雪前来,晚辈心中当真有些过意不去!”

无色禅师走到床前坐下,“无妨事,既然老僧知道了韩公子中了奇毒,便应是下山来看望一番,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师弟,你说对吗?”

无相在旁轻声说道:“阿弥陀佛,师兄眼界渐开,此语此心,大合佛理!”

无色禅师听到无相如此说自己,也不着恼,看了看韩逸的眼神,见韩逸若有期待的望着自己,一边伸手搭向韩逸的脉搏,一边说道:“这位施主可是有何问题想要问老僧!”

韩逸又看无色禅师一会儿,叹了口气,“不错,晚辈的确有事请教!”

无色禅师闭目说道:“难道比你的生死还重要?”

韩逸有些哑然,良久方才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无色禅师嘴角扬了扬,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沉默,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无色禅师一直紧皱着眉头,再睁开眼时,见宗颖在旁正满脸急切地看着自己,“师父,韩兄怎么样?”

无色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望着韩逸平静的表情,缓缓说道:“这位施主说他中的是毒,那便是毒,说他中的不是毒,那也不是!”

无相又是双手合十地说道:“阿弥陀佛,师兄此言极合佛理!”

宗颖看了看师父师叔,又看了看躺在**的韩逸,只感觉明明是自己将受伤的韩逸救回的,师父明明也是自己请来的,可是到头来,却又好像自己是局外人一般,在场三人都明白,就自己一人不明白似的,这种感觉当真让人感到邪门儿,“师父,我不明白?”

无色禅师垂头不语,无相上前拍了拍宗颖,“师侄,我们出去吧!”

宗颖疑惑地望着无相,无相依旧一副柔和的目光,宗颖只觉那是一汪古井,让人看不到底。

宗颖又再问道:“师父,你……你方才之话到底是何意?”

无色沉默了一会儿,“颖儿,其实你若是年少之时跟的是师弟,而不是我,那原是顶好的事情!”

宗颖急道:“师父究竟是何意,莫要这般为难弟子,让弟子担心!”

韩逸转过头来,“宗兄弟,你放心去吧!大师不说,想是有他的道理!”

宗颖无奈,摇了摇头,与无相出了门去。

屋内仅仅余留韩逸与无色禅师二人对坐,一下子静得有些人不舒服。

终于,无色禅师打破了平静,“韩施主,你中的原是一种叫做溅狼草的毒药!”

韩逸疑惑问道:“溅狼草?”

无色禅师点了点头,“不错,此毒平生我也仅见一次,中毒者一旦划破伤口,便会血流不止,直到血尽而亡,听说传自西南地区!”

韩逸轻轻说道:“看来那位神医,当真对得起神医二字,至少我的血是止住了!”

无色禅师叹了口气,“只是中此毒之人多是一次中毒,这一生血液中都会有这种奇毒,并且这次的止血之药,下回也不会再有用了,自此以后,怕是再受不得半点伤了!”

韩逸笑了笑,“那总算也是死得明白!至少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强!”

无色禅师定睛看了一会儿韩逸,“韩施主这般年龄的心性当真是老僧生平仅见!其实要说救治韩施主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不瞒韩施主说,韩施主就算不做医治,也尚有半年多的性命!可倘若用了我这办法,你若三个月内不见成效,便要往生极乐了!”

韩逸收敛起笑容:“不知大师说的是何办法?”

无色禅师轻声说道:“韩施主可曾听过,当年达摩祖师东渡中土,身手高明,绝技无数,但有一项内功,却叫做易筋经?”

韩逸嘴上喃喃,“易筋经?”

他不是没听过,而是听过了太多,自小在书中便曾了解过,什么达摩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断臂立雪,只履西归等等戏文,自己那时年幼,对于这些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是以无色禅师一提起,自己便来了精神,脸现神往之色,“唔,达摩祖师传下来的功夫总是不错的!”

无色禅师哈哈大笑,“岂止是不错,简直是会让人一生都受用无穷!”

韩逸望着无色禅师脸上的那分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忽地方十三当年对他说过一句话在他耳旁响起,“譬如修禅,修禅本为定性,可倘若只是一味修禅,于诸事而不顾,那修禅与入魔又有何分别?”

想到此语,再望向无色禅师,不由心底里一股凉气沁了出来。

无色禅师虽开怀而笑,可转瞬又恢复了平和的神色,望着韩逸,轻声说道:“韩施主想起往事来了?”

韩逸迫不及待的接口说道:“大师怎知道我的想法?”

无色禅师望着韩逸不多说一言。

韩逸突然问道:“你恨当今世人吗?”

无色禅师轻声问道:“什么是恨?”

韩逸戚戚然说道:“心思则痛,心止则定!”

无色禅师沉吟了一会儿,口气已多了分无奈,“韩施主想必觉得我并不适合为僧!”

韩逸连忙恭敬说道:“晚辈不敢。”

“你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想过!”

韩逸见无色禅师不再显露方才大笑之时所流露出的气息,也觉索然无味,“以晚辈看来,大师身上侠气躲过僧侣之气!”

无色禅师仰头望天,“侠气多过僧侣之气?他也曾这般说我,看来这世上了解我的人并不止他一人……”

无色禅师此刻言语,口中已不再是佛言僧语,说起话来已如常人一般,可见韩逸随口几句话语,已然触动了他的心思。

韩逸知道无色禅师正回首前尘,也不再打扰,只是躺在**静静候着……

二人自对守以来,沉默之时倒是远远多过言语之时,无色禅师又再说话之时,韩逸险些又要睡去,无色禅师轻轻说道:“许多年前,有一人曾来向我请教读心之术,两年后学艺大成,辞别之时,也曾对我说过这番话语!”

韩逸浑身一震,仿佛那一刻有了知觉一般,急声说道:“哪番话?”

“譬如修禅,修禅本为定性,可倘若只是一味修禅,于诸事而不顾,那修禅与入魔又有何分别?”

“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大师可知他现下居于何处?”

无色禅师知道韩逸与那人定是旧识,也不多问,摇摇头,“他并非池中之物,我看不透他!”

韩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哦”了一声。

无色禅师奇道:“韩施主难道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

韩逸咧嘴一笑,“大师不辞劳苦,亲自下山赶来相助,对于晚辈而言,那已是天大的幸事,晚辈又何必那么看不开呢?”

无色禅师像看一个怪人一样看了韩逸好一会儿,见韩逸脸色平静,毫无灰心沮丧之色,这才说道:“当年达摩祖师历经三年,不远万里东渡中土,也满以为凭着梁武帝礼佛之性,定会全力助他在中原大地上将禅宗发扬光大,却不曾想,梁武帝恼他出言顶撞,对他置之不理,此后二人相谈多是话不投机,多是不欢而散,最后达摩祖师无奈,只得北上选择文明相对落后的异族弘扬所学了!”

韩逸大声笑道:“这世上一定的事往往是不一定的,不一定的事又往往是一定的,达摩祖师失意北上,无奈选择异族弘扬佛法之时,又哪里想到最终一花五叶,历经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将禅宗在中原大地上发扬光大?这些天我躺在**早已经把一切想得清楚,晚辈的伤能治就治,若是不能医治索性便留下条性命便是,多少孩童刚刚生下来之时,便已早早夭折,晚辈活了这许多年,已是知足!”

无色禅师见韩逸如此淡然生死,也被他的那分豪情所触动,“好!如此你我二人,便拼力一试!”

韩逸笑着点头示意。

无色禅师恢复了肃穆,这才向韩逸陈明利害,原来,这易筋经讲究的是从改变人的气、血、筋、骨、髓改变人的先天不足的资质,本是对人大有好处的事,可是韩逸却不同,韩逸身中奇毒,当初行医二十年的神医也仅仅只是缓解气血流动的药物,可是韩逸初练易筋经,本来只需练至第二重,便可将自身血液改变,那种毒物自然不破而解,可是若想将这第二重练成,常人却足足需要五年的时间,且不说韩逸哪里有五年的时间等待,但只是改变气血,韩逸气血一旦旺盛起来,那么神医所开的药物便毫无意义可言了,韩逸生命反而岌岌可危,无色禅师之所以当初有些犹豫,也正是因为此。

无色禅师说了这些,又教韩逸内功心法,这才又安慰韩逸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韩施主也不必太过苦恼,先将心法熟记,今晚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传你行气法门,今晚我回去也要好好想想办法!”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低声说道:“师兄,宗先生已经出门回来,知道师兄在此,特来邀师兄前去!”

无色禅师微微皱眉,显然对此刻旁人打扰有些不喜。

韩逸看在眼里,心中感动,不管怎么说,这无色禅师虽然性子执拗了些,但却真心在帮着自己,这般心肠,便已让他大为折服,当下笑着说道:“无妨事,大师还是去吧,宗先生想必也是许久不曾见您了,是以一回府便过来邀您过去!”

无色禅师点点头,“也好,韩施主一定要小心熟记心法,万不可妄自行气,明日你我在一起找个法子!”

韩逸点点头,看着无色禅师将走到门口之时,忽然说道:“无色禅师,其实你若是能还俗为侠,于己一生,或许会更有意义!”

无色禅师身子微微一颤,脸上闪过一丝古怪,遂又沉寂如渊,推门而去。

无色禅师脑中回味韩逸的话语,向厅堂走去,宗颖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师父…”

“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