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听野走后, 包厢里只剩沈常乐一个人。她闲来无聊,靠在窗台边看赛马,顺手拿了一颗太妃糖来吃, 这种糖奶油味重,又甜, 化在嘴里腻成一团, 真不知道路听野怎么就爱吃这个口味,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把。

沈常乐拿着望远镜,镜头里, 一排排健硕骠肥的马匹飞驰而过, 想到了路听野,嘴角不受控地勾了勾。她自己分毫都没有察觉,只要想到路听野,她会笑。

一场比赛结束,下一场赛事的信息出现在大屏幕上。沈常乐一眼就看见了疯狂小野的名字, 她挑眉, 镇定自若地在机器上买了独赢,随后拍了一张马儿的照片发给路听野。

【欣赏一下我的黑骑士】

五分钟后又觉得不对劲, 又拿起手机发过去一条消息。

【傅砚泽没欺负你吧?】

路听野手机开了静音, 放在裤兜里,兀自亮了两下又熄灭下去,像孤芳自赏的流星。倘若手机能感知情绪, 大概能嗅到主人身上萦绕着一股森冷的气息, 仿佛一只在黑暗森林里游走的猎豹。

房间里只有路听野和傅砚泽两人, 空气寂静, 针落可闻。

傅砚泽坐在沙发上, 微笑地看着路听野, 他本就长得俊美,金丝边框眼镜让他看上去越发矜贵儒雅。

仔细看,两人长得的确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大相径庭,让人很难把这两人的长相联系到一起。

傅砚泽:“坐吧。站着不方便说话。”

路听野没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傅砚泽,疏冷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过了片刻,他走到傅砚泽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有什么话快说,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迷。”路听野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拿牙齿撕开锯齿包装,咖啡色的糖顺势滑进嘴里。

傅砚泽笑容温和,“我给你找了不少牌子的太妃糖,你吃了没?”

路听野有些不耐烦和他做这些无谓的寒暄和周旋,声音很淡:“既然没事我就走了。”

“你这么急要走,是回沈小姐那儿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给别人当狗?”傅砚泽仍旧是温和地语气。

“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一个姓傅的管的着吗?”路听野冷眼看着傅砚泽,像看一个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

也确实是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小时候住在一起过,但那都是上辈子的前尘往事了,这十三年里见过寥寥三四次。若不是傅砚泽这张脸隔三差五就要出现在新闻上,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傅砚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勾下鼻梁上的眼镜,拿眼镜布擦拭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别忘了,你也姓傅。”

路听野咔一下咬碎嘴里的糖,一字一顿回过去:“我姓路。”

傅砚泽把眼镜重新带回去,语气保持宽容和平和:“父亲这次病的很严重,他很想你,希望见你一面。染染也很想你,一直吵着让我把你带回来。小野,跟我回去吧。”

“祝鸿才还没死透?”

“..................”

“胡说些什么!什么祝鸿才,读那么多书不是让你乱贴标签的!”傅砚泽心里窝火,偏偏又无能为力,只能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对于路听野,他欠他太多了,不单单是他,整个傅家都欠路听野太多了。

路听野笑了下,无所谓的态度:“强迫自己妻子的妹妹和自己发生关系,我怎么就乱贴标签了?啊?”

“他至少是你父亲。”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路听野突然怒吼回去,可即使是怒吼仍旧压得低低的,他怕两间房挨着,隔音不好,沈常乐那边听到了动静会起疑心,也就是因为在暴怒之下仍旧克制使得他有几分狰狞,额上的青筋凸起,白色的眼球上爬着几根红血丝。

“他强/**妈,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谢谢他贡献了精/子生下我这么个怪物?”

“傅砚泽,你看着我你不觉得恶心吗?我怎么看你就这么恶心呢?咋两又不是一个妈生的,你非要认我这么个怪物当弟弟你图什么?是不是我这么多年没享过你傅家的荣华富贵,你不安心了?我妈活着的时候对你也挺好的吧,伺候你伺候你妈,怎么,你还要我回傅家继续伺候你给你当马仔?你就不怕你们一家子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我妈来找你冤魂索命吗。”

压着嗓子一口气说完,路听野有一种深深的荒凉感,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东西也不剩下了,这种空**让他觉得格外的疲惫,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争,哀鸿遍野一样的疲惫。

傅砚泽浑身一震,唇瓣动了动。

他觉得时间会抹平一切这句话不对,或许经过时间的发酵,那些疼痛只会日渐深刻,越往后,越入骨髓,越无法释怀和勾销。

路听野头有些发昏,又吃了一颗糖才渐渐恢复过来,他有先天性低血糖,虽然症状轻微,但还是有影响。他对食物有种过分的依赖,不知道是因为这,还是因为小时候饿过肚子,说不清。

吃糖能让他保持理智。

“沈常乐这边你是什么打算。”一阵沉默过后,傅砚泽忽然开口。

路听野看着手里的糖纸,闻言后掀起眼皮,冷冷睇过去:“我劝你离她远点。”

傅砚泽轻轻摇头,微笑看着他,眼神却锐利得像把刀,专挑敌人最薄弱的地方捅下去,他和颜悦色说:“不,我只是好奇,沈家会给沈小姐挑一个怎样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路听野脸颊**两下,那双干净潋滟的眼睛里爬满了死寂一样的灰,过了片刻,他开口:“你想说什么。”

傅砚泽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小他六岁的亲弟弟。说是亲弟弟不为过,他们流着同样血,不论是父系还是母系都是同一种。但也很荒唐,荒谬,荒诞。

金丝边框眼镜成了某种壳子,罩着他,让他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唯有一点聊胜于无的笑。

“你动梁楚凡的时候漏了些风声,我替你拦下了。梁家那边不知道是你做的,否则顺藤摸瓜就能查到你。”傅砚泽顿了顿,继续说,“你跟我借直升机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凭你,护不住沈常乐。听野,你再怎么做,也登不上世家高门几代人心血凝聚出的高度。你护不了她,你就永远不可能走进她的眼里。”

“只要你肯回傅家。父亲一定亲自上沈家提亲。”

整场赛马会都和慈善联系在一起,若是下注,不论赢或输,其中至少百分之十的金额会捐给动物保护协会,若是想捐更多可以自由调高比例。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沈常乐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比赛,她知道是路听野回来了,但心思都在恣意奔腾的疯狂小野身上,拿着望远镜一路追着它飒爽的身影,没空分心。

其实房间里有监视器,但监视器限制太多。真正的观马还是需要借助望远镜这种流传下来的古老工具。

路听野轻步走过去,阳光斜落进来,在红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淡金的阴影,沈常乐漫不经心地倚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只望远镜正看得出神,桑蚕丝连衣裙很柔软,贴着她的曲线,裙长及膝,两条莹白的小腿交叠,那抹阳光刚巧落在她身前,人在影子里,一只白皙的脚踏入阳光中,有种伫倚危楼懒迷离的氛围感。

路听野忽然站定在原地,出神地看了两秒,拿出手机,擦干净镜头上的指纹印子,对着窗边的风景,按下快门--

“小野.....小野冲......冲--居然真的是第一!”

沈常乐一把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仿佛举着一杆胜利的旗帜,在为那不知什么马摇旗呐喊。

忽然,她转过身来,刚巧对上路听野。

路听野还在偷拍她,只看见镜头里的女人忽然转过身,没有望远镜的遮挡,盈盈的眼睛暴露无遗,笑起来时让人觉得烟花在头脑里挨个爆炸。

路听野屏息,迅速按下快门。

甚至顾不得去回看,飞速把手机放下。

“小野是什么?”他很镇定。

沈常乐笑着走过来,只当没发现他在偷拍,把望远镜搁在桌上,“刚刚发过你照片,叫疯狂小野。我看这马就比别的洋气,头是白的,屁股是黑的,果断压了五十万。”

路听野眼僵了僵,总感觉沈常乐在骂他,有点嫌弃这匹马,“这名字太土了。”

沈常乐扫他一眼,“不跟你一样吗。”

“...........”

“我觉得我的名挺好听。”

“没说你的名,说你人呢。”

路听野眼睛暗了暗,不说话,有些倔犟地抿着唇。

沈常乐见他可怜巴巴地模样,只觉得欺负他都是种罪过,一个男人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是怎样的?是柔软又锋利的,是纯粹又深邃的,是肆意又安静的,像一日之中的黄昏和黎明,像日落与群山的交界线,像安静的夏夜里突如其来的暴雷,像一切美好和危险杂糅出来的混合体。

如此独特。

“好了。逗你的。你不土,你洋气着呢。”沈常乐很是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傅砚泽到底找你做什么?他没欺负你吧?”

路听野摇头,笑了起来,瞬间就恢复了情绪:“怎么可能。我好歹是你的人,他欺负我不是下你的面子吗。”

沈常乐想了一圈,“话虽这么说,但他真想弄你,我也保不住你。只能把你卖出去了。毕竟得罪姓傅的代价太大了。不过你跟着他也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前提是--”

“傅砚泽真是个基佬。他会对你好。”

“....................”

路听野眯起眼,看了下沉常乐,许久才**出一句淡淡的:“你是真的没良心。”

沈常乐嗤笑了声,是真的不逗他了,再逗就该发脾气了,那就不是一包糖能解决的。

沈常乐抿嘴一笑,指了指窗外赛场上那块大屏幕,“你猜我买的那场赔率多少。”

路听野冷着脸,双手抄兜走到落地窗前,也装腔作势地拿起望远镜对着远处的马儿观望,声音有点郁闷:“不知道。三倍?”

阳光下,绿色总是那么令人心安神怡,再往远处是群山,山那边是蓝色的海,波光粼粼的,仿佛云在青天水在瓶。

“十倍。”

路听野明显很惊讶,拿下望远镜,“十倍?那你刚刚那一把不是赢了......五百?”

沈常乐只是笑,笑他土,手上的动作没停,把煮好的泉水倒进杯子里,放了一把茶叶,就是刚刚傅砚泽带来的,她随便拆了一罐。上好的茶叶就是有种独特的醇厚芳香,很快泉水就变了色,茶汤澄澈透明,像一汪琥珀,像路听野的眼睛。

“不过都捐了。我觉得这种财拿了会损运道。”沈常乐倒了两杯,分给路听野一杯。

路听野吹了吹水面的茶沫,也没喝,就看着袅袅浮上来的雾气,一张脸都像浸泡在蒙蒙大雾里。

两人都没再说话,空气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恬淡的那种静。就这样静静坐着,分享着一盅茶汤,一人一杯,也快要喝到底。好似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没有言语的介入也是如此的惬意和自然。

沈常乐看着袅袅茶雾,想到了冬日里的红泥小火炉。把糍粑,橘子,龙眼,栗子放在火炉上烤,听着那炭火偶尔有炸开的星子的声音。

“姐姐,你是不是想知道傅砚泽找我做什么。”路听野喝完最后一杯,掀起眼皮着看沈常乐,笑起来,小虎牙露出一点尖角。

安静的时光被打破,空气里**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微小涟漪。

沈常乐的指腹绕着杯口边缘来回滑动,动作缓慢,似乎在感受着瓷器的温润质地。

“嗯。”

颇有些漫不经心。

路听野沉吟了片刻,小心地问:“我可以有秘密吗,姐姐。”

沈常乐手指停顿片刻,随即还是漫不经心:“嗯。”

你可以有秘密,就像我也有我的秘密。

每个人都可以有秘密。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秘密堆积而成的游乐园。

“我不会伤害你,我的秘密也不会伤害你。姐姐,你相信我吧,就信一次就好。”

路听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傅砚泽的话又一次盘旋在耳边,像幽幽鬼影。

--“问问你自己,你有多渴望。”

渴望攀登一座无法到达山顶的峰,渴望摘下一个也许一辈子都不属于他的月亮。

“好啊。我当然信你。”沈常乐有点不以为意地口吻,轻飘飘看了眼路听野。

可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拨来拨去,有点痒,这种感觉让她有点不适。

沈常乐忽然放下茶杯,拿起望远镜,站了起来,“我再买一场,这疯狂小野不错。我看好它。”起身的时候,高跟鞋磕了一下椅子腿,发出一声闷响。

高跟鞋是C家的限定款,全世界也就三双,椅子大概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也不知道这两个相互撞了下,要心疼谁。桌子就设置在落地窗旁,但最佳的观赛视野是在路听野的那头,她起身后续得绕过这方长桌,走到另一边去,就在即将擦着路听野坐着的椅背而过时,他整个人忽然腾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就像火炉里炸裂的星子。

椅子在地面划出刺啦一声,感觉在把白纸从中间撕成两半,颇有些刺耳。

沈常乐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有些吃惊,刚要抬头去看他,就被他抓着手腕,搂进了怀里,力气很大很蛮,超出她的想象,几乎要把她揉进骨髓,和她将生将死地溶在一起。

“路听野。”沈常乐皱着眉。

路听野没有放开她,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像小狗似的蹭了蹭她颈肩香柔的皮肤,摇尾乞怜地。

“姐姐,我来做你的黑骑士。你看好我吧。好不好。”

他声音格外低,落在沈常乐的耳朵里,只觉得要下雨。

作者有话说:

气氛都到这了......

路听野:抱都抱了,该亲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