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莎懂了,“迦南,这是你为我创造的吗?”◎

各种意义上, 柏莎、迦南对拉托纳的要求,都称不上是过分。

不让他变成龙,本身也是为了保全他自我的意识。

拉托纳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项提议呢?可是, 他在犹豫。

拉托纳整个人被忧郁笼罩, 他看上去就像一台临时搭建、随时会散架的人偶。

而这台人偶,全身上下最像人的部位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目光长久、鲜活地凝在一个人的身上。

柏莎接收到他的视线, 她困惑地回视他,脑袋歪向一旁。

“拉托纳, 你为什么一直看我,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迦南看着柏莎,无奈微笑, 他不知该不该为恋人的迟钝高兴。

迦南知道拉托纳在想什么, 他不愿为情敌说话, 可考虑到事态的紧急,他还是说了。

“老师,拉托纳大人在想, 没了龙的力量, 他就不能得到你了。”

“他有龙的力量, 他也不可能得到我啊!我是什么物品吗?我是有自主选择权的生命好吗!”

拉托纳闻声, 身体原地晃动了几下,柏莎看他一眼, 觉得他的精神状况实在堪忧。

她从迦南身上跳下,从旁边拉出一张椅子,递给拉托纳。

“你先坐下,我们好好地、冷静地聊一聊。”

拉托纳踌躇了阵, 想了想, 点点头, 坐下了。

才刚安置完这个人,另一边的黑发男人又朝她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柏莎瞪了回去,眼神好似在说:迦南,你体谅一下病人好吗!

没错,拉托纳现在在柏莎眼里已经是一个病人了。她对他有同情,有怜惜,就唯独是没有爱意。

可她到底还是发现,他对她的感情只要没有结束,他就无法下定决心去对抗圣沃尔。

那么,为什么呢,你为什么爱我呢?

柏莎拉来第三张椅子,坐到拉托纳的对面,她直白地问道:“拉托纳,你喜欢我什么?”

如果能改,她尽量改。

谁想,拉托纳沉默了,这份沉默简直伤透了柏莎的心。

她的初恋,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竟然回答不出“喜欢她哪点”这种问题!

过了许久,拉托纳才说话,他说的是:“曾经,在我成为人神前,我的脑海里嘈杂不断。”

柏莎知道,“是龙语。”

拉托纳说:“但我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时,那些声音都会暂时地消弭。”

柏莎思忖,“听起来像是心灵魔法,但我那时候还不会什么心灵魔法吧。”

迦南说:“老师,未必,您有着抵抗心灵魔法的天赋,可能您生来就会释放一些心灵魔法。”

柏莎高兴,“我的父母果然很了不起!”但是好像哪里不对。

她看向拉托纳,“你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的眼睛对你有安抚作用吗?”

拉托纳张合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他不知要怎么回答,他只知道,不能回答“是”。

他不知道的是,不回答是比“是”更加伤人的答案。

柏莎的脸色都青了,“你……你你这叫什么喜欢我啊!换个别的人眼睛对你有安抚作用,你不就喜欢那个人了吗?”

拉托纳欲言又止,“我……”了几次,又放弃了。他觉得柏莎说得有道理。

迦南这时拉了拉柏莎的手,他粉色的眼睛眨了眨,向她递去话语: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的喜欢你。

柏莎心道,迦南,你这是在趁人之危!

可她的嘴角却情不自禁上扬了几分,她望着迦南,嘿嘿笑出了声音。

人人都希望被告知,我爱你,因为你就是你。

人人都不愿意听见,我爱你,因为你对我有利可图。

即使后者才是广泛存在于世间的真理,柏莎想起她对迦南,一开始不也是见色起意吗?

柏莎慢慢释然,而这时的拉托纳还在心中斟酌话语。

他想告诉柏莎,现在她对他已没有安抚的效果,他依然想见她,这是否代表着,他是真的喜欢她?

存在于他内心的这句话,是个彻底的疑问句,他并不能真的确认,他对她有多么深切的情感。

他内心的肯定句是,他想要见她、想要得到她……以及,想要被她爱。

希求她像过去一样爱他,为他造出花朵,牵住他的手,一起奔到阳光之下。

这些爱是向“小人”而去的,它们构成了他乏善可陈的生命里,几簇为数不多的光芒。

但这终究是只同他有关的事,是完全自私、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拉托纳斟酌到了最后,觉得保持静默是最好的选择。

柏莎也刚巧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她说:“拉托纳,不谈论这件事了,我觉得你现在首要要做的是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

拉托纳眨了下眼睛,茫然,“为什么?”

柏莎说:“你说了,‘拉托纳’这个名字是欧恩给你的。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拉托纳摇了摇头。

柏莎说:“那就对啦,不记得,就再取一个呗!”

拉托纳又一次摇头,他想起了某人的话,“我在成为‘拉托纳’前什么也不是。”

柏莎蹙眉,“没有人会什么也不是。”

拉托纳说:“怎么会没有……”

迦南说:“拉托纳大人,从您讲述的故事里,我听出您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这怎么能说‘什么也不是’呢?”

柏莎跟着补充:“拉托纳,你是个天才,光是才能这方面,你就已经胜过了多少人啊!”

拉托纳听着他们的话,不为所动,眸里的光芒反而更黯淡了。

柏莎恍然明白,拉托纳根本不为他的才能骄傲,魔法的天赋本就是他痛苦的源头。

柏莎攥紧了手,思考要如何劝说拉托纳,忽而她想起了她的一位“朋友”,算是朋友吧。

柏莎说:“拉托纳,我有个朋友,它常常被人装扮,和你一样困惑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看见你,我想到了它,我又想,会不会除了你们之外,还有着很多类似的人,失去了自我的姓名,被裹挟着过一种规定好的人生。”

拉托纳抬眼,“真的有吗?”

柏莎说:“欧恩是怎样的人你看见了,你认为他只会对你一个孩子下手吗?我猜,像那样的地下室不止一个,每个地下室都有一个获胜者,而你是其中最幸运的那个孩子。”

拉托纳抿唇,“我,幸运?”

柏莎说:“相对的幸运。你比其他孩子幸运,那些孩子一定都死了,因为圣沃尔在你的身体里诞生,其他人就都成了‘无用之人’。欧恩需要你,他会保全你,这时,是你反咬他最好的时候。”

拉托纳的浅眸里显出孩童的恐惧,“我,反咬他,不可能……”他的头侧向一旁,避开了和柏莎的对视。

柏莎皱紧了眉,压低声音,喊道:“老师。”

这声“老师”让在场的两个男人都看向了柏莎,显而易见,出自柏莎的老师是喊得拉托纳。

拉托纳的视线被迫和柏莎又一次交汇,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柏莎趁他看着自己,赶快说道:“老师,我呢,常对我的学生说,最厉害的狗才可能反咬主人,我没和他们说的后一句是,把别人视作狗、践踏他人人生的人,迟早会被反噬。就算这一口,你不咬他,我们也会咬回去。欧恩迫害的不是你一个法师的人生,是无数法师的人生。而学生我,希望你可以加入战斗,而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情,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龙。”

拉托纳整个人呆住了,一动不动,“老师”这个称呼唤醒了他的一些布满灰尘的记忆。

脑海里,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在一瞬间被放映了遍。

从他逃离地下室,到他身体被重塑、成为贵族的孩子,再到他长大了、成为教授、成为神明……

他那被控制的、同他无关的人生里,又是否真的事事都与他无关呢?

他从记忆里捕捉到了零落的碎片,不只是柏莎的事,还有其他人的事。

他们对他的喜欢、崇敬、关心,那些不知为何从未被他觉察到的善意,在刹那里将他拥抱了。

黑暗中,小人停下哭泣,他站了起来,左右张望,看见了许多和他相似的小人。

那些小人全都死了,还未见到阳光,人生就已结束。

而他,是不幸中最幸运的那个……

拉托纳从指尖开始颤抖,一路颤抖到了肩膀,他在哭泣。

柏莎、迦南安静地看他。

哭泣声停下时,拉托纳抬起头,看向柏莎,他眸里的恐惧已经褪去。

柏莎看得出,他会答应他们的请求,而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柏莎。

拉托纳语速很慢地问:“柏莎,我究竟是你的什么?”

柏莎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她已经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回答。

她走向拉托纳,握住他的双手,声音挚诚:“拉托纳,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

拉托纳怔愣地望着柏莎,眼睛像孩童般睁到了最大,他暗暗反握住她,指腹贪婪地按在她的掌心。

旁边的黑发青年站了起来,他走过去,把自己的手盖在了他们的手上。

迦南朝拉托纳微笑道:“拉托纳大人,您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这个词,迦南念出了重音,拉托纳听出来了,他眉间轻皱了下。

但,争吵并没有发生,房内的气氛整体而言,祥和到不可思议。

他们三个无声地作了交流,确定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欧恩。

-

告别了拉托纳,他们漫长的这天终于要结束。

柏莎脚步虚浮,一边走一边摇晃,迦南扶住她。

“老师,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了,你也很累了吧,还有你的嘴唇……”

柏莎的手搭上迦南的唇,他的唇刚才被她咬破,“还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绿眸里的光芒温柔极了,盛满了对他的爱意。

迦南快要溺死在她的目光里了,他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微弱的疼痛呢。

他忍不住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

“柏莎,我喜欢你。”

“啊……”

柏莎又困又迷惑,他干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啊?

“您今天一直在关心他人,地城的人、多琳女士、拉托纳大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嘛,他们身处危险呀!”

“嗯,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又有谁来关心您呢?”

柏莎愣了,她本就困倦的神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拷问。

她只好看见谁就回答谁:“你啊,你不是会关心我吗?”

迦南短促地笑了一声,“您说得对,所以,我要带您去个地方。”

柏莎抗议,“下次去不好吗?我困死了!”

迦南不说话,只是挥手,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道传送门。

柏莎狐疑地看他一眼,这道门是通往哪里的呢?她猜不出。

她对于这只魅魔的想法,总是会自动地向色|情的方向揣测。

她要怎么委婉地告诉他,她真的体力不支了……

柏莎犹疑时,迦南已经握住她的手,把她拽进了门里。

柏莎小声抱怨,然后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个哈欠在她抵达门的另一边时,停在了半空。

她遽然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困意消散了大半。

“这是哪啊,迦南,这看起来不像是存在于世界上的地方吧!”

柏莎发出了这样夸张的感慨,然而从她所见的场景来说,她的话语一点都不夸张。

这里有仰起头才能看到伞盖的大蘑菇、有铺了一整片草地的蒲公英、有只要她抬手就会轻轻降下的云朵……

她想起了童话故事里读到的“仙境”,她觉得那里就该是这样的,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因为她面前的仙境,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同一个主题而创造出的。

那就是,睡觉——!蘑菇是床、蒲公英是床、云朵是床,仔细观察的话,远方的湖泊也是一张床铺。

柏莎懂了,“迦南,这是你为我创造的吗?”

迦南点头,“您喜欢吗?”

柏莎扑进迦南怀里,“喜欢!但那么多床,我该选哪一张好呢?”

迦南搂住她,宠溺地说:“您可以慢慢考虑。”

柏莎问:“你呢,你会选什么?”

迦南说:“我会选择您的身边。”

柏莎笑了,“那完了!我,也想选你的身边,该怎么办呢?”

他们忽然都不再说话,眼睛靠近着,鼻子靠近着,然后是嘴唇。

他们轻轻交换了一个吻,吻才刚结束,柏莎的呼吸便趋于了平稳。

她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头倒向了他的肩膀。

迦南抱着她,顺势倒下,这里的草坪都很柔软,睡在哪都不会太糟。

魅魔青年抬起手,关掉了月亮,留下星星。

柔和的星光里,他们全身心地放松了,身体靠在一起。

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会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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