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自己脑海中自私又理所当然的念头吓了一跳,时春分有些心虚地看了翁振海一眼,枉她嘴上还劝翁振海不要介意自己的短处,可心里却在暗地里对他区别对待。但很快地,她又想起翁振海手脚健全的时候,她不也同样反对他上门提亲吗?

说到底,她反对的是翁振海这个人,而不是他身上的残缺,这样想着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后院列好了阵,前门同样严防死守,褚严走到一半,还是抽空去换了身盔甲,别看他在时春分等人面前表现得不可一世,但第一次单独指挥这么大的阵仗,他的心里难免有些发憷,他所有的武功底子都是年少时拜师学艺的零碎记忆,儿时钻研这些只是为了经商赶路的时候可以自保,以及彰显身为世家子弟的文武全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上战场,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只身面对一匹匹高头大马堵在门前,褚严的心还是颤了一下。

不知怎地,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掌管十万华亭军的女子,她第一次拿到帅印披甲上阵的时候,是否也曾像他这般惶惶不安,原来强势并非她的本性,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无数厮杀之后,都会变得像她这般坚硬,她为了生存选择了坚强,而他却嫌她不够柔弱,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到底有多么混账?

“老爷小心!”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褚严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朵堪堪飞过,而放箭的人正哈哈大笑,“在老子面前还敢分心,看我不打的你叫爷爷!”

马匪哄堂大笑的同时发动了进攻,褚严收敛了情绪迅速拔剑迎战,斯人已逝不可追,但他还来得及保护在世的人。

双方交战到一块,刀剑碰撞的声音络绎不绝,之前褚严也曾经与马匪交过手,可却不像这次越打越觉得心惊,之前的马匪都是些乌合之众,即便他这样的武功底子,也能一口气斩两三个,但这次的完全不同,不管身法、招式还是气焰都凌厉了许多,根本不像驰骋在山间的土匪,更像是江湖来的武林高手。

褚严自知不敌,没战一会儿就退回了府邸,难怪阿令留在府中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昨晚他还觉得对方小题大做,可今日看来一切全在阿令的意料之中,蛇……已经开始出洞了。

褚严退回府邸,也不管那些马匪如何在外面叫骂,直接转身跑回了后院。

后院从厮杀声响起便安静了许多,再多的争执在战争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谁都不想做输的那个。

褚严跑回来的时候,众人的心都提起来了,因为厮杀声还在继续,褚严这个时候回来,莫不是打不过想叫她们一起跑路?

褚严走进后院,见气氛有些凝重,脚步这才放缓,严肃道:“我来是想通知你们一声,不管待会儿的战况有多么激烈,你们都不要生出离府逃跑的念头,谁都不准踏出府邸半步,知道吗?!”

见他特地回来就是说这个,柳姨娘松了口气,“你放心吧,这里没人想跑,一屋子老弱妇孺能跑哪儿去?”

她说得理所当然,却没注意到翁振海的眸子黯了黯,没人打算逃跑,所以他画的航线图没有任何意义。

幸好,已经撕掉了。

时春分忧心忡忡,担心的全是府中上下的安危,所以也来不及注意翁振海的情绪,而是向褚严询问道:“这次包围府邸的马匪是不是很难对付?”如果不是,褚严不会特地跑回来叮嘱他们。

褚严微微点头,坦诚道:“这是一场硬仗,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等阿令他们回来。”

换言之,一直这么打下去他们必输无疑。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纪小满更是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脸上难掩担忧,她此刻的心情就跟当初被叛军围城的秀秀一样,最怕的就是千辛万苦怀上的腹中块肉出事。

褚严没与他们说太久,简单地叮嘱过后,便匆匆返回前门继续监战,只是他走了之后,后院的氛围仿佛被凝固了一般,大家都肉眼可见地担心起来。

“大嫂。”褚芊忍不住道:“这次马匪来势汹汹,难道大哥哥临走前就没向你透露半分,他跟二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M..

时春分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我想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准确的时间,马匪诡计多端又熟悉山路,追起来费时费力,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结束这场战争。”

“大姐不必担心。”褚莹笑着道:“大哥哥既然敢放心地留我们在这里,就说明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相信眼前的凶险只是暂时性的,事情很快会迎来曙光。”

“但愿如此。”褚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突然转性,竟然会帮褚令和时春分说话。

在场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心知肚明,因为林中月是褚令的谋士,褚莹已经自动把自己跟褚令等人划到了一边。

柳姨娘嗤笑一声,望向褚莹的目光难掩嫌恶,“你就这点出息?”不过嫁了个谋士,竟连褚令和时春分之前如何待她都忘了。

褚莹笑而不语,难得友善地望向时春分,“大嫂也坐下休息吧。”

时春分本就不怎么记仇,难得她主动示好,自然不会拒绝。

她才刚刚坐下,纪小满就站起了身子,“孕妇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声音,我想回房躺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之前在大厅的时候,她就一直说自己不适想要回房休息。

时春分却断然拒绝,“不行,所有人得待在一块,谁都不能擅自行动。”

纪小满黑了脸颊,“你什么意思,你是怕我去给马匪通风报信吗?”

“那倒不是。”时春分直接道:“比起跟马匪通风报信,我更怕你一个人偷偷跑了,万一到时候出什么意外,我不知道该怎样向阿休交代。”

见她戳穿了自己的心思,纪小满的脸色愈发难看,“这里这么危险,凭什么不能逃跑?”

时春分原本只是诈她,没想到她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不由皱起了眉头,“你没听父亲怎么说吗?他千叮万嘱让我们不要离开,你怎么会认为府外比府内安全呢?”

“所有人一起走,府外当然不安全。”纪小满直言道:“但若我一个人走,那些马匪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肚子里怀着褚家的血脉,你也不希望我跟你们一起陪葬吧?”

原本其他人还在乐呵呵地看热闹,听到她最后一句,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什么叫跟他们一起陪葬,这不摆明在咒他们吗?

时春分简直被气得头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别说现在还不是死局,就算真的是死局,你也是褚家的一份子,你真的忍心一个人逃跑吗?”

“她有什么不忍心的?”褚莹讥笑道:“只怕她巴不得我们全都死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活下去,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碍她的眼了。”

这话说得直接,听得翁振海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音。

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翁振海立刻举手投降,“对不起,我一下没忍住而已。”

众人没再理他,纪小满仍坚持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留在这里会吓着肚子里的孩子。”

时春分气得想笑,“你就不怕这么做,会寒了阿休的心?”

纪小满一愣。

“他在前线打仗,你在后方一心想抛下他的家人离开,你猜他回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心情该有多么复杂?”时春分越说越觉得生气,“你真的只是怕肚子里的孩子会出事吗?还是为了恶心我,连阿休的心情也不顾了?”

她很少这么直接,以至于众人都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看着她们争吵,心道这女子原来也不是这么蠢。

时春分倒是希望自己像原来那么蠢,这样便不用直面那些残忍的真相,清醒往往比糊涂更加煎熬,因为她每时每刻都要面对他人的憎恶。

纪小满没想到她会当众戳穿这一点,不由干笑两声,生硬道:“怎么会?”

虽然她跟时春分的关系闹掰了人尽皆知,但时春分的地位并不是她能轻易撼动得了的,连褚严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得给她三分颜面,她是疯了才会当众承认自己不满时春分。

“不会就好了。”时春分面无表情道:“那还请你给我三分薄面,好好地坐在这里行不行?”

见她软硬兼施,纪小满不得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回了原位。

柳姨娘看了半天热闹,最后还是忍不住道:“看来有人要带着孩子跟我们一起陪葬了。”

这话充满了讥诮,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算是稍稍缓解了眼前紧张的氛围。

可翁振海却笑不出来,他一脸复杂地望着时春分平静的面容,这就是她平时在褚家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个人对她怀揣善意,他之前还以为时春分是被保护的太好,才练就了这副天真的模样,他以为她根本不懂他身处的环境有多复杂,可如今看来……她分明比谁都懂,只是不愿像他那样恶劣地改变而已。

后院闹这一出的时候,前门仍在激烈地战斗,这批马匪的进攻远比想象中更加猛烈,而更让褚严心惊的是,他们的人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支援,而褚家的守卫却不断减少。

他又想起了时春分说的话,“城门校尉崔兆龙一直在与马匪勾结,所以城中马匪只增不减。”

现在的情形证实了这个可能,而令褚严感到头痛的是他不确定褚令和褚休身在何处,是不是如之前时春分所猜测的那样,被马匪引到城外然后进不来了。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还等得到援兵吗?

褚严惊惧不定的同时,后院众人的滋味同样不怎么好受,褚芊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直到众人都沉默下来,才突然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发现的确如此,不仅厮杀声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也越来越浓。

纪小满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干呕起来,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她真的闻不了血腥味。

时春分见她吐出了一大滩酸水,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上前道:“先拿丝帕捂住鼻子吧。”

纪小满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让我走吧,求求你。”

她抬起眸子泪眼汪汪,这一刻是真的怕了。

时春分默了默,若是从前的她,必然已经心软了,可她想到褚令的叮嘱,还是咬了咬牙,硬起心肠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别动了胎气。”

纪小满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后讥笑一声,双手无力地滑落,“我就知道……你不愿给我生路。”

时春分决绝的话语,不仅掐断了纪小满的念想,也击碎了其他人心里的希望。

纪小满想逃,她们何尝不想?

但连纪小满这个孕妇时春分都不肯放,她们自然也不会例外,故而纷纷打消了念头,好在时春分自己也在这里陪着她们,所以她们心里虽然恐惧,却也没有太多不满。

翁振海到了这一刻才明白时春分从头到尾都没有逃跑的想法,让他画航线图恐怕只是照顾他的心情,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无能。

翁振海垂下眼眸,颇为自嘲地笑笑,人家这般用心待他,他却在门窗被锁的第一时间怨上了她,跟他这个七尺男儿相比,时春分反倒更像个君子。

柳姨娘虽然没有纪小满那么迫切地想逃,但眼下听着厮杀声越来越近,还是忍不住询问,“我们就这样傻乎乎地在这儿等待,什么都做不了?万一等来的是马匪怎么办?”

时春分面无表情,“没有万一,阿令不会让我们陷入这样的境地。”这话与其说是在给柳姨娘信心,倒不如说是她在安慰自己,因为下一句,她就呐呐道:“若是有……也是命中注定难逃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