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沉默不语,李开妍撇了撇嘴,“你这辈子都写不出像我那样的文章,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情。这人可以遗臭万年,但文学不会,红杏出墙的女子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但柳州城的女先生只会有我一个。反正杀了马不为我爹娘也不会复活了,我何必为了他而赔上自己的名声?”
时春分震惊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刚开始还试图克制自己的笑声,可笑着笑着便彻底失控。
李开妍的表情一滞,有些恼怒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时春分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望向李开妍的目光带着惋惜,“我以前怎么都猜不出来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区区‘名声’二字竟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被马不为拿捏,难怪你满腹才华却自甘轻贱。”
听见最后四个字,李开妍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却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唇,“轻贱又如何,史书不会记载这些,他们只会……”
“史书史书!”时春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你不会真的以为区区一个柳州城的女先生就配载入史书吧?别说我没听说过你的作品,就算真的出了名,马不为也不会让它们流传下去。因为你的文章的每一次传播,都会让世人想起李家的案子,你觉得马不为会容许自己的错误被人一次次提起吗?要不了多久,整个柳州乃至整个世界……都会忘记有你这么个人存在。”
“不会的!”李开妍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眼里满是愤怒,“你根本不了解我的作品,凭什么觉得它们不会流传下去?”
“会不会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时春分冷笑道:“如果你真的那么有底气的话,就不会被马不为骗去给我三叔做妾,搞得自己家破人亡,到现在还不肯清醒了!”
听到最后几句,李开妍的双眼变得猩红,一副想跟时春分拼命的样子,但时春分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原位,冷眼看着她的动作,她们对峙了许久,最后李开妍瘫坐下去,无力地开口,“你说得很对,正因为我靠不了作品,所以才想走那些歪门邪道,结果却赔上了全家的性命。”
曾几何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柳州城内最会读书的女子,直到她成为女先生后,有几个大户人家慕名请她回去给自己的女儿做私教,她接触了那些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才发现自己的才华见解在别人面前不值一提,甚至有时候还不如一个小她几岁的孩子,她逐渐认清了自己没有天分的事实,之所以能比别人出名,完全是因为她走了一条没人去走的路。
不是她多么有本事,而是这条路没人与她争。
认清了这个事实之后,李开妍就变得焦虑起来,她很害怕自己的半吊子水准会被别人拆穿,更害怕有人会跟她走相同的道路把她给挤下去,所以她迫切地想要成名,想趁其他人还没走这条路之前打响自己的名号。
只要她成了这柳州女先生的第一人,就算后人再怎么强过她,人们提到史上第一位柳州女先生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她。
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马不为有意接近,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对方假装与她偶遇,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将来要回京城述职,这就像瞌睡碰到了枕头,她一下子就动了去京城扬名的念头,再加上她爹娘的暗中撮合,她很快就上了马不为的贼船,同意帮他对付褚家,本以为这是一条康庄大道,没想到她嫁进去的第一天就被时春分看穿了来意,之后走的每一步都不顺极了。
嫁进褚家后没有进展不说,她还失去了褚贵的宠爱,再加上突然传来马不为跟姜雅旧情复炽的消息,她整个人就跟魔怔了一样,竟然做出了去药堂后巷捉奸的行为,事后她清醒过来,整个人后悔不已,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的一生被她亲手葬送。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怪马不为的意思,因为她还等着对方带她去另一个地方生存,她在柳州的名声已经臭了,只有换个地方才能重新开始,可惜她并未等到马不为的怜悯,反而等来了他的审判,他判了他们一家死刑,还想将她赶尽杀绝。
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被禁锢在李家的那段时间,马不为过来找她,说出了让她到死不会忘记的一段话。
“如果你敢留下任何对我不利的供词,等你死了之后,我便让人写一堆**词艳曲,全都冠上你的大名,我要整个柳州城的人都知道,你李开妍只是一个天生****的俗女,根本配不上女先生的称号。”
当时她又惊又恼,更多地却是恐惧,恐惧马不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然后她连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称号都没了。
“你知道吗?”她望着时春分苦笑道:“有一次我被一户姓孙的人家请回去做私教,他们的女儿不过十二岁,作出的诗词却已经远远高出我一大截,那个时候我便幡然醒悟,我不是什么大才女,只是一个仗着其他女子不敢出深闺而欺世盗名的大俗女罢了。马不为的威胁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虽然我从不写什么**词艳曲,可又比那些写**词艳曲的人好得了多少呢?唯一的差别不过就是我是个女子罢了。”
“原来如此。”时春分微微颔首,这才明白了她痛苦的根源在哪里。
因为害怕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不堪的人,所以她选择去做一个更恶劣的人来掩饰自己的不堪。
可那些不堪真的能被遮掩吗?
纸是包不住火的,将自己的未来赌在别人身上,本来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时春分淡淡开口,安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三叔是怎么认识的?虽然这当中不乏马不为的推波助澜,可也是因为你有真才实学,所以才能吸引到我三叔,还有你做了女先生那么久,一直没有学生出来说你不是,这足以证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又何必去跟别人比较呢?”
李开妍一愣,眼里逐渐燃起了光亮,“你真的这么觉得?”
“嗯。”时春分重重地点了点头,“最起码我做不到像你这样,我没有饱读诗书,也不懂教书育人,‘才华’二字本就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你不能因为别人比你强就否定自己的全部。”
“是吗?”李开妍怔怔地望着她,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低下头有些狼狈地擦拭着眼角,最后无奈道:“如果我一早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现在也不迟。”时春分从袖子里掏出块丝帕递了过去,“只要你肯帮我指证马不为,我可以帮你改名换姓,把你送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到时候你依然可以教书育人,做一个世间少有的女先生,日后你会桃李满门,远比去京城当什么大才女更受人景仰。”
“真的吗?”李开妍猛地抬起了头,“我真的还可以去做一个女先生?”
“当然可以。”时春分笑着道:“我会一直派人保护你,让你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柜子里不敢出门。”
李开妍犹豫起来,但看她的表情明显十分心动。
时春分又接着道:“虽然我希望你帮我指证马不为,但短期内我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所以你可以先去过上安稳的日子,等将来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再站出来帮我做最后一击。但这一天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到时候你甚至不用履行自己的诺言,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这样不好吗?”
“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李开妍彻底被说动了,“好,那我就答应你,但你必须先实现你的诺言,帮我改名换姓并且重新当上女先生。”
“没问题。”时春分笑了起来。
昭国这么大总有马不为找不到的地方,而以褚家的财力要给李开妍买个女先生的空缺也不是难事。
时春分既然救下了她,就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她要让她重新做人,好好地生活下去,也算是为自己、为褚家积了点阴德。
二人就这么说定了,李开妍也总算有了胃口,立刻拿起桌上的碗筷吃了起来。
见她吃得高兴,时春分再次拿起药膏接近了她,轻轻卷起她的衣袖,温声道:“你先慢慢吃,我帮你搽药。”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放低姿态来帮自己,李开妍愣了愣,随即垂下眼眸,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连你都比马不为和褚贵对我好。”
时春分一怔,接着哭笑不得,“马不为的确是个恶人不错,但我三叔……”她叹了口气,“你也算是骗了他,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尊严和名声都被你败完了,你们俩也算是扯平了,你就别怨他了。”
“不怨才怪!”李开妍冷哼一声,咬牙道:“你以为你三叔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他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初我肯听马不为的吩咐嫁给他,很大原因都是被他的外表所蒙骗,我以为他真的如之前所表现的那样是个满腹才华的谦谦君子,没想到嫁给他之后,才发现他这个表里不一,婚前风度翩翩,婚后对我不屑一顾。倘若他之前在揽月楼的时候就是这副德性,你觉得我还会上马不为的当,轻而易举地答应嫁给他吗?”
“这……”时春分犹豫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倘若褚贵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自私残忍的一面,李开妍便不会听从马不为的吩咐一条路走到黑。
这么看来,她怨他似乎也不无道理。
看见她沉默的样子,李开妍索性放下碗筷,撕开自己的衣服给她看身上的伤口,“你看看这些,全部都是被你三叔打的,马不为这人虽然阴险交战,可至少从未对我动手,不像你三叔把我当牲畜一样虐待。”
时春分定眼望去,李开妍的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口,有些甚至连皮肉都翻了出来,即便已经结痂,伤口上却还流着脓,看上去怪吓人的,她叹了口气,歉疚道:“我真没想到三叔下手会这么狠。”
当初褚休对王霁雪动手的时候,伤口都没这厉害,想不到褚贵一个文人下手比武将还重,的确是怪讽刺的,不过跟褚休跟褚贵相比,纪小满下的手才是最毒辣的,时春分一想到当初王霁雪几乎被她虐待致死,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见她发起了呆,李开妍撇了撇嘴,很快将衣服收拢,没好气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怨他了吧?”
时春分回过神来,勉强朝她笑笑,“我明白了,你要怨就怨吧。”
就当是她帮褚贵还债好了,谁叫她现在是褚家的当家,褚贵所犯下的错误,多少也有她的责任。
倘若她不是一开始就想抓马不为的把柄,也不会由着李开妍就这么嫁进来,然后李家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虽然跟她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见死不救也不占理,所以她心甘情愿地帮李开妍安排后路。
见她态度不错,李开妍便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低头吃碗里的饭菜。
时春分继续帮她上药,等到她饭吃完的时候,时春分的药也上的差不多了。
“好了。”时春分将药膏收起,笑着道:“接下来我会离开柳州一段时间,不过你不用担心,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会尽快安排好你的未来。你就安心地住在山庄里养伤,等我回来的时候,柳州城内的风声也没那么紧,到时候我便安排马车送你离开。”
得到了她的保证,李开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很快点了点头,认真道:“大少奶奶,谢谢你。”
说着,她还站起身子,向时春分福了一礼,“我知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刚才多有不敬请你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