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辣辣啊呀,水啊水——”
云烟张开被辣得通红的唇,眼瞳中俱是被辣出的泪水。
茯苓赶紧递来茶水,因是热的,让她口中的辣更是加剧,几乎要跳脚。
“这么辣还吃,”燕珝递来放凉的牛乳,“喝点牛乳解辣,辣的吃多了当心夜里腹痛。”
云烟大口喝下,牛乳醇香,又放凉了不难受,三两口咽下,口中的辣意稍稍缓解了些。
屋里香气扑鼻,饭菜的油气香气从各个缝隙钻入鼻腔,炒爆熘炸的香辣刺激味道,蒸煮烹调的浓郁,一点点勾动着人的馋虫。
味觉恢复是个缓慢的过程,云烟仍有许多味道尝不出,在旁人品着极腻或极苦的她才能勉强尝出一点味道,自从知晓自己能尝出些味道后,她便放开了要重油重盐的佳肴,恨不得让自己再多尝到些。
燕珝本也欢喜她在慢慢恢复,郁气缓缓疏解,此前未曾留意,便放纵了她任她用些味道重的菜品,直到这会儿被辣得眼泪汪汪,才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有些放纵她太过了。
他将云烟面前的餐盘端走,“今日晚间便用些粥吧,莫要再贪食这些了。”
云烟辣完了,口中的味道慢慢浮现,无论是酸还是甜,亦或是苦这类的味道,她都万分珍惜。
瞧见燕珝那不容抗拒的模样,连声道:“不是陛下说的,可以多多尝试么?”
“那也不至于连续几日,都这么用膳了。”燕珝自己说着也没什么底气,确实是他默许到如今的,这几日他也欣喜,酸甜苦辣通通让她尝了个遍,这会儿也算是辣得狠了,红火火的辣椒烤出来的羊腿确实鲜香,但麻得她唇角都通红,瞧着一副可怜样儿。
燕珝命人撤下,又让人上了些清淡的小食,“前几日确实是朕放纵了你,朕也悔过。”
“悔过这词用得也太严重了些,”云烟吸了吸气,口中的辣意还是没有消散,但好歹坐下了,“陛下说话都这么,严谨的?”
似乎只要她有什么问题,燕珝就很自然地将其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不论是什么悔过,还是什么抱歉,说得极快极顺。
像是心里也想了无数遍,半点也不觉得整日对她抱歉会丢脸什么的,反倒有种愧疚补偿的感觉。
他心里似乎就常常这么想,云烟不太懂,但她能感觉到燕珝的情绪。
可能是在一起相处久了,彼此之间也多了些熟悉。既然已经撤走了,云烟也不再纠缠,便就着桌上剩余的小菜慢慢喝粥。
燕珝瞧着她的模样,主动开口道:“明日船便要靠岸了,有想去玩的地方么。”
“也没亲眼见过,哪里知道何处好玩,”云烟吸溜着粥,没什么形象,主要还是口中辣乎乎的难受,“陛下呢?”
“朕从前教你了什么,你仔细想想?”燕珝未曾直白答复,而是让她自己想。
船上行了几日,云烟也总算是习惯了水上行程不比路上踏实的感觉,她回忆着燕珝这几日指着水路图为她讲的航线,“‘日江河,日淮济,此四渎,水之纪’,咱们在济水之上,陛下之前说,有水的地方,商贸便繁荣些,是逛镇子吗?”
燕珝笑着点头,瞧她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还有呢?”
“还有……”云烟叼着小勺,“兖州……徐州、济水……黄河?”
见她已经开始瞎蒙了,燕珝缓声道:“你不是喜欢针织,喜欢动手么?之前只知晓扬州绣坊出名,但这边靠近大河,联通着海路,朕也是后来才知晓此处的绣法也别具一格,同京中、扬州南北两处都不同。朕还想着你若喜欢,便去寻来几个有名的绣娘瞧瞧。”
云烟抬起头,“陛下怎的这样细心。”
她以为顶多是逛逛镇子,看看别地的风貌,却不知燕珝有这样的安排。
其实完全不必的,但燕珝还是想到了。
“过了此处,便到了多山之地,有不少树种都生长在此,京中少见,你不是喜欢香料么,”燕珝看她饭都不吃了,“到时候瞧瞧,那些香同你玩的香有何不同。”
都是小事,云烟含着汤匙,垂眸继续喝粥。
其实都是那样细微,又不重要,起码对一个掌管着天下的帝王来说并不重要的事。
可她就在这样细致入微的安排中,感受到了他的用心。
哪怕是一些布匹绣法,一些他自己不甚喜欢,闻着总是皱眉的香料。
云烟点头,“都听陛下安排。”
答应得极好,但等船靠岸那日,还是出了变故。
倒也没别的,只是云烟自己难受。
许是这几日饮食未曾忌口,加之到了异地水土不服,前一晚便觉得唇角有些难受,到了晨间醒来,一张口唇角便火辣辣的疼。
她对着铜镜大呼小叫了好一会儿,直到燕珝烦不胜烦,拿了个面纱为她挡住下半张脸。
浅色的面纱与玉白的肌肤相衬,显得人更玉雪可爱,让本就上挑的眼尾减弱了些张扬的攻击性,反倒让人觉得柔弱可怜。
云烟这会儿也确实觉得自己可怜。
她哭丧着脸,磨磨蹭蹭不想下船,拉着茯苓的手摇着脑袋,“陛下你们先走罢,等人都散了我再出去。”
“没人能看见,”燕珝叹气,“面纱都挡着的。”
“就不能戴帷帽么……”云烟哀声道:“面纱遮不完全呀。”
半透着的面纱让地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仔细瞧着确实能看出些异样。
“没有人敢直视你的,”燕珝耐心将她的手从茯苓处拉过来,“站在朕身边,谁能靠你这么近。”
“不丢人么,会不会有人问为什么要戴个面纱。”
燕珝将她的面纱系紧,确保一会儿就算风大也不会将其垂落,道:“这有什么稀奇,你是凉州人,各地风俗习惯不同也是正常的,旁人不会那样在意的。”
他低声道:“别太在意旁人的眼光。”
云烟听他这样说着,隔着面纱按了按唇角,“……再也不吃炙羊肉了。”
“走罢。”燕珝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想通了,牵着她的手走上甲板。
岸边风有些大,云烟紧张地按着面纱,但其紧紧绑在耳后,让她稍稍安了安心。
入目便是码头处,浩浩****的人头密密麻麻地俯拜,拜见着前来南巡的帝王和贵妃。
领头的是兖州刺史周茂才,在他之后便是州郡的长官太守等。众人迎接着燕珝下船,一直到最后,云烟脸都笑僵了才意识到旁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脸色。
遮住了半张脸,倒是给她省了些事。
要见人,今日便不能穿得同在船上,马车中那样简便舒适,鎏金线凤尾长摆宽袖裙让她上车的时候都有些踉跄,犹豫了一瞬,还未等她动作,燕珝便无声无息轻抚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搀扶着她的小臂,半推着将她送了上去。
云烟上车前,回首只看到众人有些惊异,打量的眼神。
州府自然同之前的小城不同,不仅大上许多,也更为热闹,和沿途经过的城镇相比,这里简直算得上半个京城了。
沿途走着都有百姓恭迎,云烟努力做到目不斜视,让自己坦然自若面对着百姓的欢迎,燕珝坐在他身旁,瞧着就平静许多。
“陛下知道吗,”云烟忽地心生感慨,开口道:“陛下登基那日,妾便同当时的邻居一道在街边,也是这样夹道跪拜着,恭恭敬敬磕了好几个头,直到再也看不到陛下的身影。”
燕珝沉默了一阵,拉住了她的掌心。
“那日你在京中?”
他声音低了几分,问道。
“嗯,”云烟道:“刘婶子说京中那日会很热闹,便去看了。”
“还看了什么?玩得开心吗?”
燕珝听着声音倒没方才那一瞬间那样沉寂,却有些刻意的上扬,像是特意在她面前掩饰着失落。
云烟瞧他一眼,换上轻松的语气,“看了沿街的戏台子,还有满城锣鼓喧天,敲得耳朵都要震聋了。”
“那么热闹?”
燕珝轻笑,“还以为都和宫里一样冷清。”
“宫里怎么会冷清,陛下说笑了吧,”云烟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下坐姿,“那可是登基大典,那样重要的国事,怎么可能会冷清。”
“国事”二字被她咬得极重,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还知道国事了。”
燕珝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上扬着唇角,“这么聪明啊,云贵妃。”
“也不看是谁教的,”云烟也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陛下是明师,妾也是好学生。”
二人说着,直到马车停下,云烟才想起这会儿并不在宫中。
周围明显寂静了不少,到了行宫,燕珝率先下车,将云烟半抱着下来。
刺史周茂才领着头说了几句吉祥话,先是赞颂了陛下功德,又开始称赞起云贵妃的风姿,云烟起初还觉得当不起,直到瞧见燕珝半点不见波澜的脸色,才镇定了许多。
……怎么能有人做到被人夸奖还面不改色的,这样的人可太恐怖了,这么能忍。
进了行宫,兖州毕竟不大,商贸也不如京中和扬州繁华,比宫中稍简朴些,却也富贵堂皇,瞧着便是难得一见之地。
胜在山灵水秀,听周茂才说,行宫之后十余里便有一座神山,许多百姓极信山神,多有供奉。
燕珝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进了行宫,将云烟安置好后,才道:“今晚或有宴席,你可要参加?”
云烟咬唇,想着自己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点了点头,“去。”
“好,”燕珝着人吩咐了什么,继续道:“还要在此待上几日,此处行宫都是宫中之人,不必拘束。”
云烟点点头,“妾知晓的,陛下忙去吧。”
南巡本就是国事,不单单是陪她出来玩耍,外头这样多的臣子长官,只怕也不好应付。
燕珝揉了揉她的耳尖,“你好好待着,若无聊便去寻付菡玩,郑王妃有孕,便别扰她了。”
云烟倒是疑惑着,平日里燕珝什么都不管,这会儿竟还记挂着郑王妃有孕,让她别去打扰?
变了个性子,云烟奇怪着,但还是道:“好。”
燕珝回首瞧她几眼,见她笑得单纯,面纱之下上扬的唇角都快显出来了,最终还是道:“朕忘了,你很聪明,不需要朕这样提醒。”
离开前,他道:“郑王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你独自待着的时候还是小心些。”
说完便离开了。
云烟还未反应过来,郑王不应该是陛下的兄长么,他忙也该是为了国事,有什么好小心的。
想法转过脑子,才想起那日她在勤政殿听到的燕珝同他弟弟的对话,似乎在皇族之间兄弟相残是极正常之事。
不禁打了个寒颤,掐着掌心。
她嘱咐茯苓,“郑王妃若是吐得厉害,便让她待在行宫别苑,别跟着南巡了,养胎要紧。”
茯苓也知事,点点头出去了。
周刺史的夫人是个爽朗有礼的夫人,云烟对她印象不差,她来请见,云烟瞧了瞧自己的面纱,还是颔首请她进来。
郑王妃也来了,不是她邀请的,而是她自己孕中散心,转着转着就来了她这里。云烟总不能当着周夫人的面将人赶出去,面纱下的笑容笑得有些僵。
周夫人确实带来了礼物,说是不知晓云贵妃喜欢什么,但知晓云烟年轻,便送来许多带着当地特色的珠花布匹,都是些年轻女孩儿喜欢的。
云烟不清楚来意,这会儿付菡也不在身边,自己学着独当一面,坐得端正,像个真正意义上端方雅致的贵妃,浅笑着看周夫人同她说话。
周夫人比她大上十几二十岁,云烟差点有几次都受不住她的恭维了,但还是点头应下。
待她走后,郑王妃留下,道:“娘娘。”
云烟看向她,“怎么了?”
“妾来寻娘娘,便是有事要说,”郑王妃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今日宴饮,兖州这边有献舞的。”
“宴饮有歌舞也是正常……”
云烟声音骤停,“什么意思?”
郑王妃深深地看了云烟一眼,“妾知晓贵妃娘娘秉性,同娘娘亲近,这才来告知娘娘。”
“今日献舞的舞女,只怕大有来头。”
郑王妃轻声道:“娘娘当心些。”
云烟瞧着她的神色不似做伪,“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娘娘帮妾出来,妾感激娘娘,”郑王妃垂首,“同娘娘待了这样久,妾是希望娘娘好的。”
“那你怎知……”云烟斟酌着措辞,“还大有来头?”
“妾的祖母是兖州人,早年在兖州还算是大族,今日下了船,便有族老联络着见了几位夫人。”
郑王妃几乎是投诚的话语,“今日歌舞,是兖州掌河运兵曹的秦校尉,此人年岁不小,碌碌无为,应当是想借力在告退之前,往上再爬一爬。”
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操作了,云烟颔首,“纵是如此,提前告知于我也无用,一切不都得依靠着陛下的心意来么。”
茯苓走近,示意着时辰。
她站起身送客,“多谢王妃提醒了。”
郑王妃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告退。
云烟垂首,掩饰住一瞬间的黯然,“更衣吧,不能迟了。”
今晚的宴席设在行宫碧霞殿,听说此殿早晚可见如画烟霞,故得此名。
云烟瞧见燕珝的时候,他正系着腰带,腰间那同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护身符极为显眼,不只是怎样的心思,她开口道:“陛下,还是将护身符取下吧。”
总有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感觉。
燕珝摇头,“朕喜欢,戴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云烟也不再坚持,只是垂眸不语。
燕珝察觉她心情稍有低落,捏了捏她的指尖,“可是累了?听说刺史夫人下午去了你那里。”
云烟展出些笑颜,“是有些,主要还是嘴唇有些难受。”
燕珝颔首,“一会儿别吃辣的。”
“知晓啦,”云烟语气轻松,“走罢。”
帝王贵妃入席,云烟坐在高高上首,燕珝身旁,瞧着下方众人神色不明,面纱之下的唇瓣轻抿。
不过闲话几句,刺史带着众人敬了酒,便有一中年男人朗声道:“陛下,臣知晓陛下博览古今,精通琴意,今日寻了上好的乐师,还请陛下赏脸一听。”
云烟瞧他一眼,应当就是郑王妃所说的秦校尉了。
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是寻人献舞,说的却是乐师。
燕珝自然应允,他继续道:“有了好曲,没了舞者倒是可惜,臣前些日子遇得一位舞蹈大家,极擅胡旋舞,擅鼓上水袖之舞。”
燕珝颔首,“好曲自然要配舞者,请上来。”
他摩挲着酒杯,云烟视线落在他的指尖,玉白修长,漫不经心。
不过转瞬,鼓声乐声交叠响起,起初稍缓,后又变得极为急促,接连不断的鼓声一阵阵敲打着在座众人的耳后,忽地又平息下来。
一阵寂静后,悠扬的琴声响起。
云烟听到燕珝满意的声音,“月寒。”
她抬首,燕珝微微凑近为她讲道:“前朝已然失传的不见的古琴,其声如玉髓,如明月,如寒露,以其演奏出的名曲《月寒》最为出名。早便听说有人收藏,不曾想今日亲耳听闻,果真名不虚传。”
他声音不低,周边有人听到,符合道:“陛下好耳力。”
云烟扯扯唇角,什么嘛,明明就是普通的琴声。
还玉髓、明月、寒露。
和旁的琴倒也无甚区别。
云烟离燕珝远了些,垂首吃桌上温热的菜。
这样宴席上的菜通常没什么味道的,清汤寡水,加之云烟味觉还未恢复好,口中寡淡,不过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不再动作。
燕珝正准备同她说些什么,只见殿内烛光轻晃,殿外翩翩美人如仙子般,自天而降。
身上带着波光的纱裙随着动作扬起又飘落,让人眼前一亮。
云烟都不得不承认,这样实在是极美。
女子露出一截细腰,面上的面纱轻轻晃动,纤腰婀娜,姿态翩跹,踏着乐声宛如皎皎明月上走下来的仙子,轻灵而曼妙。
云烟瞧了燕珝一眼。
他真的在看。
她移开视线,胸口发闷,未曾说话。
女子到了近前,却又随着乐声缓缓后退,几乎要挪出殿外的时候,随着乐声的激**旋转起来,裙摆完全展开,整个碧霞殿无人敢高声语,只恐错过那难得一见的美人舞姿。
不知转了多少圈,云烟瞧得眼花缭乱……她不晕吗?
乐声渐弱,舞姿也渐渐停下,有人开始叫好,满堂喝彩。云烟余光中瞥见燕珝也拍了手,说了声“好”。
他侧首对她道:“此舞难练,光这几转,寻常舞者就要练三年以上。”
云烟还未回话,便听他道:“来人,赏这乐师,将朕的那把逐月琴送去,好琴应当配值得的人。”
“那舞者……”燕珝沉吟半晌,“赏银白两,扬州进贡的绫罗纱送一匹去。”
琴师携舞者谢了恩,只听秦校尉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
京中歌舞多是些靡靡之音,燕珝许久未曾见到这样激昂壮烈却又不失女子柔婉的舞蹈,心情大好,道:“何事。”
“这舞者……”
秦校尉使了个眼色,那女子缓步向前,柔顺地取下面纱。
“民女古再丽,汉名李茵,拜见陛下。”
满堂皆惊。
旁人惊的是这样的好颜色,这样的美人,云烟和付菡几人惊的却是她的容貌……同云烟,也就是当年的明昭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深邃的眼窝,高挑又纤细的身子,以及那说话带着凉州语调,和汉话混杂着的声音。
若不是云烟自己好端端坐在这儿,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跪在殿中。
身旁的燕珝也明显怔愣,却未曾开口。
云烟仔细瞧着,乍一看相像,细看却又有许多地方不相似,眼角带着媚意,唇角浅笑着,像是胸有成竹,傲意浮现在面上。
神态半点不像。
云烟稍顿,像不像她不要紧,要紧的是,像不像明昭皇后。
“你是凉州人?”
“是,”李茵盈盈下拜,规规矩矩道:“民女原是北凉王庭第十三女,如今,是大秦陛下的子民。”
秦校尉笑了几声,道:“臣听闻,故去的明昭皇后是北凉王庭第十七女,对吧?”
李茵轻声应下,“是,明昭皇后乃是民女妹妹,不过已然故去,民女也甚是伤感。”
云烟觉得唇角一阵刺痛。
明昭皇后的亲姐姐,亲姐姐。
这样好的舞姿,这样的身份。
若不是亡了国,也不会在此献舞。
燕珝把玩着酒杯,沉声道:“已然故去之人,莫要再提了。”
“明昭皇后是朕的发妻,”他道:“不是谈资。”
满堂静了一瞬,俱都喏喏称是。
秦校尉摸不准陛下心中究竟如何想法,但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李茵醉心舞艺,臣当初一见便惊为天人,只觉这样的仙姿定要让陛下一见才好。陛下若惜才,便将其留下罢,此等技艺给臣这等粗人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是个人都能听出是什么意思了。
明昭皇后去后,燕珝身边便只有一个云烟,听说是民女没什么根基,多少人想要拉拢,却连面都见不着。
那还不如自己亲自送人进宫。
但燕珝绝非随意之人,拒了多回,如今是明昭皇后的亲姐姐在此,就不信燕珝还能拒绝。
亡妻亲姐就在眼前,方才对舞艺的欣赏也不似做伪,秦校尉有些胸有成竹,频频看向周刺史。
云烟喉咙发干,饮了口酒便道:“陛下。”
燕珝看向她。
“妾不胜酒力,先行回去了。”
云烟面纱轻晃,无人看清容颜。
“陛下……”她看了燕珝一眼,带出一个只有燕珝可见的微笑来,“陛下莫要贪杯。今日夜色甚好,陛下便别回来了吧。”
燕珝瞧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确实像是不胜酒力的模样,点头道:“朕早些回来,你先歇息吧。”
云烟垂眸,台下的李茵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用倾慕的目光看向燕珝。
她转身,不带留恋地离去。
燕珝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她想着李茵的身份,李茵的容貌,还有那惊为天人的舞姿。
云烟看得真切,燕珝方才眼中的赞赏绝非做伪,那是真真切切的功夫和本事,云烟听不懂琴,但那舞一看便下了苦功夫,她自己身子僵硬,总拦不住人家躯体柔软曼妙。
茯苓跟在身后,瞧着云烟越走越快,依稀还能听见秦校尉的声音,“贵妃娘娘不胜酒力,李茵,去为陛下倒杯酒。”
“……莫要羞怯,”他声音爽朗,“与陛下这样也算是有缘呢。”
云烟轻嘲着,有缘。
死去的妹妹的丈夫,这是有缘。
也可怜她好歹是一国公主,今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舞,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会发生何事的时候,上了妹夫的床榻。
且不知她自己是如何想呢。
云烟回了寝殿,关上殿门。
她心情郁郁,连茯苓都不想见,将几人关在门外,自己一人饮酒。
说了不胜酒力,她便喝些就是。燕珝可以同美人饮酒,她就不能自己喝了?
那日同燕珝一道买来的酒还未喝完,燕珝这几日都不让她喝,口中味觉正在恢复中,加之她这几日火气旺,不宜饮酒刺激。
她凝视着那几个酒坛,几乎都能回忆起那日燕珝在她耳边轻笑,同她道:“酒是要品的……”
唇角嘲讽地向上勾了勾,“……品。”
没有同饮之人,哪里来的心情品。
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说什么只会有她一个人,现在连她说话都不用心听。
此前她若说不胜酒力,想来燕珝定会急忙关切,怎会这样心不在焉。
她吸了吸有些酸涩的鼻腔,眼中止不住发热,却又流不出泪来。胸腔胀鼓鼓地难受,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离了魂魄,半点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抚了抚那处心脏不甘跳动的地方。
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伤心难过。鼻头一阵阵发酸,堵住,喉头也有些哽咽。
云烟狠狠摸了一把脸,她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她哪有资格难过,哪有资格……吃醋。
且不说她只是贵妃,明昭皇后的替身,就算她同燕珝两情相悦,燕珝身为帝王,天下那样多的美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也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燕珝对她的好,自始至终也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早该知晓的,早该……早该。
她本就明白这些的,不是吗,早在那日燕珝同她签订那个可笑的契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当时的她说,他身边若有了旁人,就放她走。
燕珝会放她离开吗。
云烟垂首,看着酒坛。
她愿意离开吗?
心中胡乱的想法横冲直撞,手上无力,折腾了半天才将其启封,酒香飘了出来,香气扑鼻。
确实是好酒。
她重重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如果……如果真的被厌弃了,那她一定要离开,不要做那个讨人厌,招人烦的妒妇。
没去看那是什么酒,云烟使了力气将酒坛抱起,放在桌上,随意找了两坛酒,求一个醉生梦死,逃避掉现在让她难受的现实。
燕珝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云烟喝下一口,略有些苦涩地想。
宴席也该结束了吧,结束之后,他们或许便要去做些什么了。
燕珝会给她什么位分呢?她这样一个民女,燕珝都能开口便是皇后之位,李茵身为明昭皇后的亲姐妹,位分应该不会比皇后差。
他除了许久之前那次,之后便从未唐突过她,她还曾私下怀疑过燕珝是否能行,现在看来,或许他只是不愿而已。
云烟晃了晃脑袋,她已经能品尝到酒液的味道了,这坛发涩,不好喝,那坛是苦的,也不好喝。
眼泪这下是真的要出来了。
都不好喝,连酒都要欺负她。她从未觉得酒这样难喝。
她将头埋在臂弯,狠狠地深吸几口气。
不哭,云烟,她下定决心道,燕珝若真同李茵在一处了,那也就说明不需要她了,她便是拼着死,也要燕珝履行契书上签订的协议,那上面可是有燕珝的私印,由不得他不认。
她必定要离开,离开之后,带上小菊,且不知茯苓愿不愿意跟上,她要去找自己的天地。
……绝对不要因为燕珝伤心。
她站起身,朦胧着双眼继续启封着酒坛,不知打开了哪一坛,香气勾得她心中的酸涩一拥而出。
一口又一口,她回忆着曾经点滴,燕珝似乎真的有些住进她心里了,但她要做一个明理,清醒的女子。
她不可以——
云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抱着酒壶躺上榻,未曾宽衣,自己蹬了鞋子便缩了上去。
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榻上,怀中抱着银色的酒壶。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想到燕珝。
让她背的先人诗句就在这时钻进了脑子,她喝了口不知是什么名字的酒,轻轻抽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下一句是什么?她不记得了。
她又给忘了,连诗都背不下来。
云烟这才真正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呀……为什么她这么笨,连几句诗都背不下来。呜呜咽咽的声音都不敢放大,若被茯苓听到肯定还得担心。
她捂着唇,压抑着自己不受控的悲伤,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指缝,让她的掌心都黏黏的。
不知是否还有酒液,她喝下半口,头脑晕晕乎乎,似乎也能忘记些莫名其妙的难过。
笑话,她又不喜欢燕珝。
谈不上吃醋,真的,这有什么。
郑王后宅那么多美人,郑王妃也没多伤心呀。
她只是……她只是在伤感。
……她好像又要没有家了。
宴席已散。
燕珝皱着眉头,挥散众人,听茯苓道她情绪不好,一人关在屋中许久都未曾出来,眉头更加紧皱。
他进了屋,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衫,正怕酒气熏到她的时候,却见桌上开了好几坛酒,酒坛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明显是刻意所为。
脑中似有什么弦绷紧,他冲进内室,云烟委委屈屈躺在榻上,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贵妃服制都未曾脱下,华服硌得人难受,整张脸皱起,鼻尖通红,眼睛像是被揉过多回,明显是哭过。
哭什么,燕珝仔细回想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不至于因为口疮便委屈成这样吧?
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李茵?
他轻唤了她几声,云烟没有反应,伸出手,额头温热,但并不烫,没有发热。
稍稍放了心,他蹲下身,“让人给你煮醒酒汤,醒来喝些。”
云烟在睡梦中还不由自主抽噎着,低声道:“谁要你的汤,你同李茵喝去。”
她都还没醒,思路竟然这样清晰。
但毫无逻辑。
燕珝感觉自己好像被她污蔑了,他这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么就和李茵有关系了?
男人拧着眉,狠狠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云烟,”他唤道:“你这是吃醋了,为情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