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恍惚中,燕珝看见云烟缓缓抬起了头,投来澄澈的目光。
眸中水光盈盈流转,带着几分喜悦和恬静。
“怎么了?”
无论相隔多久,他始终会在她身边。而她也一定不会再离开他。
燕珝展颜,主动询问:“在许愿?”
“也不算是,”云烟摇摇头,“怎么说呢……陛下可去过北凉?”
燕珝看她一眼,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云烟不知道他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道:“哦,原是妾说错了,是凉州。”
“陛下若去过凉州,便知晓凉州哪里是如何贫瘠,根本生长不出来作物,更别说像这样的花朵了。”
云烟脑海浮现出些画面,却怎么也看不明晰。记忆的缺失让她忘记了很多原本应该记住的东西,但最基本的一些,她还是能知道的,就像人生下来便会呼吸一样,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告诉她那些事原本是什么样子。
她声音扬了些,像是因为害怕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燕珝会听不见一般,又或是因为提起了她如今几乎是毫无印象的凉州家乡,从依稀的记忆中搜寻,比空口胡诌还让人心虚。
她想了想,道:“反正凉州极其难见这样的美景,陛下知不知晓妾从前摔坏了脑子忘了许多东西?”
“凉州的许多事情妾都给忘了,但此情此景如同仙境般,便是画册上也没有这样好的风景。妾的阿娘从前告诉妾,开心的时候就赶紧闭眼许愿,记住这瞬间的开心。日后回想起来印象就比随便看的那几眼更加深刻……”
她忽地住了嘴。
阿娘?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好像打开了什么,又在一瞬间从脑中引出了一大片的疼痛和肿胀,云烟皱起眉头,听到燕珝轻声回应:“朕知道。”
知道什么?是知道她从前忘了许多东西,还是知道她方才所说的话?
云烟无暇顾及,只是在燕珝看不到的侧面揉了揉脑袋,希望能将那点胀痛压下去。
燕珝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上前揽住她,温热的大掌在她之前受伤的地方轻轻按揉,动作熟稔姿态亲昵,像是做过许多回一般。
男人身上好闻的冷香一点点钻入鼻腔,宛如丝绸般在她的脑中旋转着抚平了脑中的胀痛。头上的难受让皱起的眉间都觉得紧张,直到燕珝轻柔地为她舒缓着,让她放松。
不过须臾,燕珝掌下的那一小块肌肤缓缓放松下来,云烟的呼吸也放缓了些。像是感受到了女子的变化,燕珝垂眸,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药瓶。
药瓶不大,棕色的瓶身看着平平无奇,云烟头痛缓解了些,哑声问燕珝:“这是什么?”
燕珝将手收回,打开瓶身倒出三颗药丸,“止痛的。”
“……这,怎么喝?”
云烟倒是不怕燕珝害她,要真想杀她,她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只是看着这其貌不扬的小药丸,疑惑道:“有水吗?”
“含着。”
燕珝将药丸递给她,最后又将瓶身放回袖中。
“胡太医早便调制好的,专程治愈你的头痛,”燕珝拉过她的手,继续缓缓往前走,“你脑中还有瘀血,不能多思多忧,否则便会头痛不止。太医叮嘱的话都忘了?”
“妾也没有多思多忧……就是刚才想了一下什么。”
云烟低声为自己喊冤,将药丸塞进嘴里含着。
不知道里面是添加了什么,入口即化。但口感不算很好,化开外面一层,里面便是有些刺人的感觉。
云烟咧咧嘴,还未反应过来便听燕珝立刻道:“不准吐!”
他一巴掌按住云烟的唇,让她瞬间丧失了张口的机会。
云烟瞪大了水蒙蒙的眼睛,双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直到药丸完全化开,确认她咽了下去之后才被松开。
云烟捂着唇,忍着难受的味道扬声道:“也没说要吐呀!你太粗暴了……暴君!”
燕珝被这样指控着倒也没心情不好,还点点头道:“朕认可你的说法。”
“……”
云烟背过身子不去看他,自己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泥里,像是泄愤。
燕珝慢悠悠跟在身后,道:“出来玩就开心些,别垮着个脸。你不开心,只有朕一人放在心上,时刻都念着。”
云烟抿着唇,转头道:“陛下一直如此么?”
燕珝罕见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
云烟深吸口气,最终还是在看向他眼眸的时候泄了气,丧气道:“陛下一直同娘子都这样亲密,花言巧语么?”
回应她的是短促一笑。
脸颊上又被男人的手捏了捏,燕珝像泄愤似的都要气笑了,将她脸上捏出了点红痕才罢休,背过手道:“云贵妃,你何时瞧见朕同旁的娘子亲密了?”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可不一定,云烟想。
他这样熟稔,对这些亲密的举动和话语这样信手拈来,怕是也没少经历过娘子的温柔乡。
云烟撇撇嘴,没什么肉的小脸上皱皱巴巴,“谁知道呢。”
她说完,迅速跑开,和燕珝甩了一段距离,自己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座凉亭,双眼亮了亮,在里休息。
燕珝瞧见她这副模样,只能垂眸叹气。
终究还是不信任他。
云烟坐在凉亭内,亭内有早便准备好的花茶和糕点,但云烟刚用完午膳吃不下,抱着热乎乎的花茶小口小口轻啜着。
这处景色应当是整个梅山上最好的,从此处往下望去,几乎能看见半座山头的梅花,依稀还能看见山腰处的别苑。
两人坐了会儿,也没说什么话,一人赏景,一人欣赏赏景的人,时间流逝恍然不觉,燕珝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直到瞧见不远处一点侍卫传来的信号。
他叹口气,一国之君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闲暇,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看着云烟那样放松的模样,还是稍等了会儿,等她再度收回目光的时候,才道: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罢。”
燕珝开口,望向她。
乌黑的发间与瘦削肩头落上了些细小的花瓣。她穿着素色的衣裳,或淡粉或艳红的梅花花瓣落于其上,分外有些惹人眼,让人挪不开视线。
云烟听了他的话,点点头不再眷恋,时辰确实不早了,再走会儿回去应当便要用晚膳了。她拍拍手,抖落半身花瓣,抬眼看向他。
“回……回别苑还是,回宫啊?”
云烟只是小声询问道:“这个时辰回宫会不会太晚了呀。”
燕珝每每听她说话,都忍不住笑意,她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里都万分可爱,有种毫无抵抗力的错觉,在这样的语气中,她要什么都忍不住顺着她。
他敛住眸中的神情,刻意沉思:“好像是这样。”
“对吧!”云烟一乐,声音脆生生的,“就在外面留一宿,可以吗?”
燕珝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可以吗?”
“那朕想想吧。”
燕珝起身,向她伸出手。
云烟立刻会意,没有半点犹豫地将手伸过去牵住,握紧了他,道:“想好了吗,陛下?”
燕珝没回话,只是道:“今晚会好好用膳吗?”
云烟赶紧点头,“会的会的。”
保证得倒是快。
燕珝勾唇,继续不语。
云烟皱眉,急了,“陛下想好了吗,可不可以呀?”
“那你说,留在这里,朕还有什么好处?”
燕珝脚步放缓,给她留着时间思考,朗声道:“朕在这处,批阅奏折也不方便,要会见大臣也不便,更不用说此处简陋,比不上宫中半分。”
云烟咬牙,都这个时候了,她自然看出了燕珝眼中的半分戏谑。
这人就是故意的!
奈何这会儿还真不想回宫,这次回去了,且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云烟拽燕珝的手紧了紧,道:“……那陛下想要如何?”
“依旧是,”燕珝声音带着微微的蛊惑,“看贵妃表现咯。”
男人缓缓往前走着,云烟只能跟上,直到别苑已然远远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云烟才一狠心。
“郎君!”
她压着嗓子,从喉咙里憋出这样一句。
等燕珝一愣,转过头时,云烟耳垂都泛上了粉意,不等燕珝反应,踮起脚尖一蹦,双手捧住燕珝的下颌,冒失地撞了上去。
她矮了些,没找准位置,柔软的唇瓣撞上了男人的下颌,牙齿被撞得生疼。燕珝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表现”,下颌处被撞到的位置瞬间泛起了红。
云烟这样撞上去,本意是想亲亲他讨好他,谁知道撞到了牙,手一松站稳了身子,捂住唇。
……牙疼。
燕珝也忍不住“嘶”了一声,云烟看着不声不响,牙还挺尖,只怕破了层皮。
知晓自己讨好不成反倒撞伤了人,云烟来不及思索,只能抬眸,怯生生地看着燕珝。
男人最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深吸口气。
将她捂住唇的手拉下来,道:“现在在外面,你收敛点。”
云烟一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好像是听说燕珝身边有不少暗卫侍从,虽然目之所见看不到任何人影,但是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旁人尽收眼底了吧。
原本只是带上些粉色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云烟被燕珝拉着手大步流星地拽进了别苑。
茯苓和小菊瞧见主子捂着唇被拽进来,眼中还有着清晰可见的水光,身前的男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怎样的心情,但其中压抑的气氛仍旧吓到了两个宫女。
茯苓想要开口,被燕珝轻轻扫了一眼,赶紧适时闭嘴,二人出了屋子,将场地留给两人。
门刚关上,云烟的手便被拉了下来,燕珝皱眉瞧着她,“还疼吗?”
云烟点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要说疼,方才那一瞬间还真挺疼的,要不眼中也不会瞬间便盛出了水光,但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不疼了。”
她放下手,弯弯的柳叶细眉渐渐松开,任他看着自己的唇瓣。
燕珝瞧了瞧,“都撞红了。”
指尖轻抚上去,云烟还没懂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谁的唇都是红的呀。”
跟撞有什么关系?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燕珝被撞破了皮的下颌,全然未曾注意到男人慢慢暗下来的目光。
唇瓣被揉了揉,在她始料未及的时候,被人轻柔地含住。
像是吮.吸,又像是安抚,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带着强硬的吻,这个吻温柔又眷恋,一点点舔|舐着。从唇角到唇瓣,又慢慢深|入,引得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云烟起初还想着要反抗一下,可被亲得全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手软乎乎地搭在男人的肩头,倒像是在主动献吻。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羞赧,紧紧抿上唇不让男人进来,手上也有了力气半推开。
稍一分离,云烟看着眼前之人稍暗的眸色,与薄唇上带着的点点水光,倒像是……她轻薄了他一般。
“陛下……”
云烟嗓音有些软,听得燕珝都松了松手,正值此刻,云烟赶紧将手从他的身前收回,道:“时辰不早了,可以用晚膳了吗?”
燕珝瞧她一副急于撇开此事的模样,眼中浮起些笑意:“那便用膳罢。”
“用了膳……今晚便歇在此处好了。”
燕珝说完,看着云烟忍不住亮起的眼眸,摇头一笑,转身进了里间。
用了膳,云烟坐在园内,看着渐沉的天色同茯苓一起吃茶。
别苑她也熟悉,从前和季长川来过一回,各处场地自己也知晓,跟着转了转,又在燕珝的默许之下同茯苓几人一道外出逛了逛。
她有分寸,赶在月光洒在身上之前回了别苑。
燕珝晚间应当是也忙了会儿,处理着政务。云烟在门口,瞧见几个搬着书册的太监和侍卫离开之后,才推门进屋。
她饭后散了步,心情不错,一直到躺在**的时候都有些睡不着。
燕珝洗漱完,躺上榻,挨在她身旁,瞧着她的眸子,忍俊不禁道:“就这样开心?”
“自然开心,这里的气味都比宫里好闻,”云烟晃晃脑袋,“宫里哪有这里大。”
“这可不对,”作为自小在宫中长大的燕珝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家,“宫中比这里可大多了,只不过许多地方你没去而已。”
云烟转过头,对他的反驳很是不满。
在她嗔怪的目光中,燕珝连声道:“好好好,是这里更好,我大秦的皇宫半点都比不上梅山,可好?”
“哼,”云烟闷哼一声,“本来就是,怎么好像还在安慰我一样。”
燕珝轻笑,“你若喜欢,日后常带你出去玩便是。”
“真的?”
云烟转过身子,面对着他,“陛下认真的?”
“又不难。”
燕珝一笑。
“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你陪着朕,同朕一同看这天下。这是朕的私心,”燕珝比往日坦诚许多,或许是知道这样说话她会更加开心,坦然道:“朕用自己的私心将你留在身边,但也不想你真就一辈子便待在宫中了。你在宫中不开心,对吗?”
云烟迟疑一瞬,点点头。
眸光盈盈瞧着燕珝,只听燕珝道:“朕想过,等过阵子热起来了,便去山庄上避暑,或者……你若是不嫌折腾,南巡也成。”
“真的吗?”
云烟几乎要坐起身来,燕珝赶紧按住,冷声道:“你好好睡觉,否则一切免谈。”
压抑住自己的心跳,云烟扯了扯燕珝的手,“真的吗?莫不是这会儿哄妾开心的罢?”
“哄你做甚,朕就算不哄你开心,也能将你留住。”
燕珝瞧着她这副笑得不值钱的模样,摇头忍不住捏住了她的鼻尖。
云烟也没反抗,心情不错就顺着他,直到憋不住气了才瓮声瓮气道:“陛下要憋死妾吗?”
“笨,”燕珝下了评价,“不会张口呼吸吗?”
云烟本来想应下,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捂着唇警惕地看向他,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
“……不会。”
云烟别过脑袋,一看就是害羞了。
长臂将她一捞,捞进怀中。
“不会就学,以后就会了。”
察觉到女子在怀中的紧绷,燕珝叹气,“睡吧。”
云烟羞完了,也放松了下来,今日又是赶路又是赏花,还爬了山走了不少路,这会儿也真累着了。躺在男人坚实的怀中,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燕珝闭上眼小憩,可不知是否今日忙碌,周身又浮现起了那等熟悉的感觉。
他睡着了,燕珝忽地意识到。
不能睡——燕珝皱起眉头,在梦境中挣扎。
为了不让云烟看到梦境中的从前,他已经许久未曾同她一道入眠,大多数时候闭眼小憩,或是等着白日处理政务的间隙偶尔休息。
已然习惯了夜里不入眠的他骤然慌乱起来,云烟就在他怀中,他还不知今日究竟会梦到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想让云烟看见。
哪怕云烟第二日醒来便会忘记,哪怕从前的经历都是他们一同发生的。
悲伤就留在过去吧,燕珝祈求着,云烟如今已然稳定了,别再,别再……
然而此事不受控制,除了阿枝的去意,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为帝王,身为丈夫的无奈。
他能掌控这世间大部分事务,却留不住自己妻子的心,也控制不了这样如同神仙降临的梦境。
燕珝皱起的眉头倏然一散,彻底进入了梦乡。
是秋天。
下了几场连绵的雨,龙泉山上草木开始落叶,南苑时常雨打落叶,落了一地残花。
阿枝没有那等伤春悲秋的心,她并不为这些伤感,只是觉得这么多落叶,扫着心烦。
小顺子和茯苓两人忙前忙后,扫完了又落,落了又扫,终于在某日,阿枝开了口。
“要不先别扫了,等落完了再说?”
小顺子自然一口应下,茯苓拍他一巴掌,“那哪行?”
“怎么不行,娘子都这样说了。”小顺子理直气壮,跑到阿枝身后躲着。
茯苓叉着腰,“小顺子你就会躲懒!”
阿枝咯咯笑,同他们说了会儿话,瞧见燕珝从门外走来,手中还拿着书册。
笑意慢慢收回,阿枝小步上去,将他手中的书册接过,“郎君回来啦。”
燕珝“嗯”了一声,瞧着满园狼藉,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阿枝近日有些不大好意思同他说话,随口胡诌了什么,赶紧跑进屋去了。
起因是下了好大一阵子的雨,南苑毕竟年久失修,阿枝的那个屋子开始漏雨。
小顺子胆子小,阿枝有些怕高,最终还是茯苓咬着牙爬上去修补修补。
谁知半点没修好,还漏得更大了,阿枝晚间睡得熟,直到摸到榻上都沾了水才惊觉竟然已经漏成了这般模样。
季长川有阵子没来了,听燕珝和他谈话的意思是,季家对他经常来南苑之事很不满,季长川在家中朝中还有此处日日往返,忙得焦头烂额。
燕珝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已然日日早起去永兴寺,直到夜里才回来,几乎只在南苑中睡一觉,全然不知侧屋已然漏雨几日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自从燕珝伤好之后,愈发玉树临风起来。在某次看了他舞剑后,阿枝彻底意识到,自己始终还是有些配不上他。
用山下卢嫂子同她讲的闲话说,燕珝这等便是“落难公子”,只待有朝一日便能继续重返高位,而阿枝极其有自知之明,哪怕是北凉公主,可前阵子北凉送来的信件,可半点没有提到她。
不受重视极了。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燕珝同自己差距有些大。以至于在每一次不经意的脸红之后,阿枝就更唾弃自己的小心思。
她好像有些喜欢燕珝了,可她的郎君,似乎对她没有半点意思。
并且,也不可能对她有意思。
阿枝叹气,躲进了茯苓的屋里。这两日都是同茯苓一道睡的,只怕燕珝都没发现这几日的事呢。
这样狼狈的事,还是等季长川下回来的时候请他悄悄带人来修一下好了。
谁知还没趴一会儿,门便被叩响了。
茯苓每回进屋,都会在门口呼唤一声才进来,小顺子极少进他们的屋子,住在另一个小侧屋,倒是极少有人叩门。
似乎知道门外是谁,阿枝收拾了下皱巴巴的衣衫,开了门。
“郎君怎么来了。”
燕珝往里扫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你这几日就住在这儿?”
床榻不大,茯苓又比寻常女子高大些,阿枝这几日睡得不大踏实,精神很是萎靡。
“嗯……”
燕珝叹口气,“今日我若不来寻你,你还要在此处待多久?”
阿枝低着头,软声道:“等季大人来了,请他的仆从帮忙修缮一下,便回去了。”
莫名地,阿枝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生她的闷气。
气什么呀?下雨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呀。
阿枝心里升起些委屈,揪着衣裳下摆,看着自己趴在**弄得皱皱巴巴的衣服,视线中男人极好极修长挺拔的身姿更加明显,又一次感受到了差距。
“将你的东西收拾好,”燕珝道:“搬到我的屋子来。”
“什么?”
阿枝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
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里屋挪,将自己的枕头磨磨唧唧地抱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磕巴:“真、真去你的屋里吗?”
“阿枝,”燕珝像是忍不住了,深深叹气,“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你我原本就应该住在一起。是你自己害羞非要住侧屋,现在房顶都塌了,你还不愿意住过来么?”
阿枝的腿愣在原地。
燕珝极少同她说这样长的话,准确来说,燕珝就没怎么开口说过什么。
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用那双淡漠无情的眸子轻轻地瞥她一眼,然后又收回。
阿枝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脸上忽然就红了起来。
燕珝皱眉,瞧着她明显害羞了的脸蛋。
干咳了几声,拳头握起道:“你别多想,我也不过是觉得让你同茯苓睡,有些太离谱罢了。”
阿枝点点头,“我知道的,知道的。”
知道什么啊知道。燕珝忍不住转身,“今晚之前,东西都搬过来。”
“……好嘞。”
声音轻快了许多,阿枝也转过身子,将自己的东西收拾齐整,搬了过去。
夜里,阿枝狠狠给自己身上好好洗了洗,前几日她下水捞鱼,鱼没捞到反倒是染了一身污泥,燕珝看她的眼神她至今都记得,羞得她当晚洗了半晚的澡,生怕被燕珝嫌弃。
今日也是如此,她这样狼狈的时候似乎都被燕珝看见了。
阿枝也不是没见过京中旁的女子。在宫中,公主贵女什么的遍地跑,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她端庄贤淑。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规矩一点,谁知每次坚持不到半日,便腰酸背痛,连坐直身子都觉得累,更何况是端着身姿控制着嗓音说话了。
阿枝只能将自己清洗干净,等燕珝躺在榻上许久,估摸着他要睡着之后,才悄咪咪爬上床榻。
两人也不算是第一次同榻而眠了,在那个寒冷的东宫里,两人就有同榻入眠过。但那时燕珝受伤这,感觉完全不同。
当时燕珝身上失血严重,加之又是冬日,整个被窝都冰凉,还是她来了之后才稍稍有了点温度。但如今燕珝已然痊愈,身子见状,即使已经到秋日了,还是热烘烘的。
阿枝躺上榻,只悄悄盖了一点被角,缩在床边不敢靠近。
“来了?”
燕珝的声音里有些哑,还有些困倦。声音语气熟稔得像是等待妻子沐浴完的丈夫,阿枝蓦地冒出这样的想法,脸上又热了些。
“嗯。”
阿枝低低应声回应他。
燕珝掀开被子,将她完全盖住,又将她往里拉了拉。
“不盖被子?”
“……盖的。”
阿枝拽住被角,黑暗里似乎也能看到燕珝皱起的眉头,光从他说话的语气就能想象出来。
天天皱眉,真是急死人了,阿枝想。
“过来一点,别掉下去了,”燕珝正开口,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你没擦头发?”
“擦了……”阿枝道:“……就是没擦干。”
她头发不短,又厚,北凉血脉还让她的头发带着些卷曲,不好擦。
阿枝每次胡乱擦一擦就上榻了,反正第二日总会干。
意识到燕珝可能不喜欢这样,阿枝坐起身,“我再去擦擦吧。”
她回望了一眼,道:“郎君,要不我还是去和茯苓睡吧。”
似乎听到了深深的叹息声,他好像也经常叹气,阿枝在心里默默想着。
还未等她动作,便看见燕珝也起了身,点上了烛火。
屋内亮了起来,燕珝起身先她一步拿来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着发尾。
“不擦干如何入睡,”燕珝手上动作着,“不会头疼么?”
阿枝仔细思索着他的语气中有没有嫌弃的意思,实在判断不出来,才垂首道:“自己擦头发好累……”
她是真这么想,头发长,要垂着脑袋才能擦干,手没一会儿就酸了,实在难受。
“不会叫茯苓帮你吗?”燕珝轻声道。
“唉,”阿枝摇摇头,“她跟来南苑已然是受苦了,日日照顾我我都不大好意思,哪里还要为这样的小事麻烦她。”
“所以就宁愿湿着头发睡?”燕珝反问。
阿枝没有说话,怕再说些什么燕珝会嫌她懒。
“那你呢?”燕珝忽然出声。
阿枝没听懂,抬头看他,“什么?”
“那你呢,”燕珝耐心又重复了一遍,“你会觉得同我来南苑,是受苦吗?”
“郎君怎么这样想。”
阿枝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从没这么想过。”
燕珝手上的发丝顺滑,一点点从帕子中滑落,“为何?按理来说,你是北凉公主,若当时不是嫁给我,而是嫁给了他人,这会儿应该在宫中,或者哪个王府里吃香喝辣享福。”
“何以在这样的地方……”燕珝抬眸看了看有些简陋的屋子,将剩下的话都咽了进去。
甚至还漏雨,让她无处可去。
她自卑,觉得他千般好,他又何尝不是。
意识到自己视线已然离不开这个女子的时候,燕珝就知道自己怕是沦陷了,可比爱恋更强一步浮现在他心中的,是他如今的境地。
他还没有得登高位,他还不能给她好的生活。
在这样的南苑,她能开心度日,可他并不能。
在她全然不知晓的背后,燕珝心里也曾万般挣扎过。
她愿意用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己,只怕是因为一生都没见过几个男子。稀里糊涂嫁给他之后,哪里懂得什么是情爱?
她心思澄澈,时常同他说的话里,倾慕之意都溢了出来,他哪里会不懂她的心意。
偏偏是在南苑,偏偏他如今是个废人。
察觉到身后男人的动作渐渐迟缓,阿枝以为他也是累了,转头道:“就说擦头发很辛苦吧。”
见燕珝神色并不怎么好,她想起方才的对话,再一次郑重道:“郎君,你别不开心。”
“没有。”燕珝否认。
阿枝有些倔强,“就是有呀,你都没有笑了。”
燕珝沉默下来,手上加快了速度为她擦着发尾。
“旁的地方再好,始终不是我的家,”阿枝看着他道:“说出来可能会觉得有些肉麻,可能郎君不喜欢……但我还是想告诉郎君,我对如今很满意,郎君不要给自己逼太紧了。”
她其实也知晓燕珝的抱负,也相信燕珝不可能就一辈子待在南苑了,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但是他好像给自己逼得太紧了些,用功程度简直超出了阿枝的想象。
她写几个字就那样费劲,何况燕珝要翻阅那样多的书册,抄写经书之余,还要习武练剑。
她轻轻叹气,“郎君,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你能给我擦头发,我也开心。我不会打扰郎君很久的,等过几日不下雨了,我便搬回去,不打扰郎君歇息……”
话还未说完,便被男人低头堵住了唇。
所有的话都被迫吞了进去,男人似乎也不甚有经验,磕磕碰碰地撞疼了她好几次,阿枝有些无法呼吸,下意识张开口,却正好中了男人下怀。
燕珝含住那总说不对话的唇瓣,撬开牙关,直到阿枝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松口。
“就住这里。”
他的声音很哑很低,听得阿枝耳边痒了起来,“同我一处。”
阿枝下意识点头,被男人搂住了腰。
燕珝方才半跪在她身后,而她坐在榻上,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男人自后方来的亲吻。但现在腰身被搂住,男人手中的帕子随意地丢在地上,床幔被一把解了下来,灯烛不知何时被掌风熄灭。
屋里又黑了。
阿枝什么都看不清,但被男人温热的掌心按着后腰,止不住软了腰身,猝不及防一声轻呼溢出,软得不像她能发出的声音。
燕珝也一顿,适应了黑暗的眸光看向女子,她睁着那双带着点微红的眼尾,那是方才被他亲吻出来的。意识到这一点,男人下颌紧了紧。
手自然也加重了些,寝衣本就单薄,阿枝忽然意识到掌心贴上肌肤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心跳飞快,“郎、郎君……”
燕珝倾下身子,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怎么?”
“这、这个,”阿枝几乎要咬到舌头,“今天……”
只听男人轻笑,继续吻住她的唇。
阿枝被亲得迷迷糊糊,恍惚着听见男人的声音在耳边道:“喜欢我,对不对?”
阿枝胡乱点头,这会儿他说什么都要听不清了,心跳疯狂在耳边跳动着,“郎君。”
她好像不会说话了,只能重复着叫他。燕珝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吻在她眉间。
万般珍重又郑重,阿枝能感受到他并非一时兴起,忽地就软了声音。
“喜欢的。”
她抬头,吻上他的唇。
自然是喜欢的呀,这是她的郎君,英俊潇洒,博览群书,虽然经常说话让她不开心,但做了什么她是能看见的。
她环住眼前之人的脖颈,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燕珝的手就抚摸着她的耳尖,直到她的耳尖滚烫。
初秋,还不算冷,但身上没了衣物的遮挡还是觉得有些微微发凉,阿枝轻颤,男人迅速察觉到了什么,将被子给她盖上。
两人在被子里粘粘糊糊亲了一会儿,阿枝忽然感受到了什么。
“这、这是什么……”
她有些害怕,紧紧闭上双眼,环着燕珝脖颈的手也松开了,都到了这会儿才觉得有了几分真实性,他们真的似乎要做些什么。
身子软得不像话,阿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好像在北凉常见的蛇一样歪着脑袋,她低低口耑着呼吸,感受着男人落在眼尾的亲吻。
“害怕吗?”
燕珝的手抚摸过一处,阿枝咬唇,点点头。
意识到那时常握着笔墨的手去了何处的阿枝瞪大了双眼,“郎君!”
“声音小些,”燕珝声音都低了几分,“你想让他们也听见么。”
阿枝赶紧闭上唇,疯狂摇头。
但水声明显,她羞得不想说话,又想要赶紧退开。
她、她哪里经受过这些,不过片刻,她便又一次呼出了声。
“郎君……”她抓着燕珝的头发,“郎君,今晚……”
胸腔几乎都不能呼吸,她想要赶紧停止现在发生的一切,但已然箭在弦上,哪能由她反悔。
“方才为什么突然亲我?”燕珝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而是轻轻在她的耳边,哑声问着。
“因为,”阿枝迷蒙着意识,最终还是屈服了,“因为喜欢。”
“喜欢,”燕珝重复一遍,“喜欢我?”
“嗯。”
“可以吗?”已经软得不像话了。
“嗯。”
阿枝不想再说话了,他这样问着,如同凌迟。
燕珝又一次吻住她,在她懵懵懂懂回应的时候,吻住了她即将溢出声音的唇。
阿枝眼角落下了不知是痛还是什么的眼泪,燕珝瞧着只好叹气,用手拭去,“这么娇气啊?”
“才不是,”阿枝低头,抽噎了两声,“就是很疼。”
“对不起。”燕珝道歉。
阿枝看向他,口头是道歉了,但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她开口,“郎君,我心悦你的。”
这话像是深深刺激到了燕珝,男人再次亲吻着她,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让她无力招架。
初秋换季多雨,夜里竟然又下起了雨,雨打枝头,露水一点点溅上窗棂,阿枝听见院内落叶被雨水击打着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哪里是秋天,这样闷热,出了一身的汗,甚至比夏天还要燥热。
阿枝喉咙干哑,还没忘了对燕珝道:“下雨了,屋子淹了怎么办呀?”
燕珝气恼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分神,泄愤似的咬了口她的唇瓣。
“不怎么办,淹了就淹了,”他用了力,换来女子的一声轻哼,“淹了日后就住在我这里。”
“阿枝。”
他轻声唤她,“你是我的妻子。”
我也心悦你。
阿枝软着嗓子应声,他叫她一次,她便应一次,乐此不疲。
“别叫我了,”阿枝都累了,推推他,“好了没。”
燕珝拉过她的手,吻住了她的指尖。
“没好。”
雨越下越大,山上的雨本来就多,更何况还是这样连绵的,不绝的雨。
茯苓睡得很熟,听到什么隐约的声响,微微翻了个身。
怎么到了秋天,还有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