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大梁立国之初,高祖皇帝曾经笑言:天下英才尽入吾彀。

开国武勋九公二十七侯,和以林清源为首的大批能臣,以及不断延伸向东南西北的辽阔疆域,都能证明他这句话的正确性。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初的荣光渐渐黯淡,命运之手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楚国府冼家,作为第一个被除名的国公府,时至如今很多人都不记得当年的故事,说不清是是非非,道不尽恩怨纠葛。在中宗皇帝举起屠刀后,冼春秋被迫渡江南逃,继而造就如今的南周拒北侯。

成国府路家,西境之战结束后,成安侯路敏畏罪自尽,紧接着其子路姜谋划刺杀中山侯裴越和裴宁,开平帝下旨处以极刑并收回一切恩赏,成国府就此断了传承。

代国府郭家,前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虽然是被四皇子和李炳中胁迫,但终究牵扯进谋逆大案中,最终被夺爵处死。即便开平帝依旧保留着代国府的牌匾,明眼人皆知这座国公府的没落和败亡已成定局。

修国府谭家,随着修武侯谭甫完成他的历史使命,从京军北营主帅的位置上退下来,纵想老骥伏枥亦身不由己。至于他那个还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差的儿子谭宇,显然无法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善国府孙家则早早退出军中权力核心,好在这一代的嫡次子孙琦紧紧抱着裴越的大腿,带着一帮权贵子弟折腾商贾之道。最近去了灵州那边为王勇助阵,勾连当地乡绅豪富,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宁国府杨家可谓时来运转,杨应箕受了半辈子的冷眼,不曾想人到中年却有了转机,先是得到唐攸之的看重,继而又被裴越请来京军北营担任经历官。虽然依旧算不得平步青云,但与以前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简而言之,开国九公之中至今还真正握有军中实权的仅有两家,即齐国府尹家和襄国府萧家。

齐云侯尹伟驻守虎城,襄城侯萧瑾执掌京都守备师,皆是一等一的紧要军职。

至于曾被称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定国府裴家,只剩下裴城一人独立支撑,但以他如今定远伯的爵位和守备师指挥使的军职,远远谈不上扛起先辈的旗帜。

有人没落便有人崛起,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魏国公王平章暂且不提,京军三大营的主帅皆是后起之秀。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裴越能够效仿王平章,一跃成为国公之爵。在那场波诡云谲的朔望大朝后,裴越成功挡住那些人的捧杀,最后被赏了一套位于承平坊内的官宅。

冯毅和盖巨都有些迷茫,不知在藏锋卫即将出征的紧张时刻,自家侯爷怎会有兴致跑来这套官宅,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等裴越出来登上马车后,冯毅站在车边恭敬地问道:“少爷,接下来是回侯府吗?”

“我记得前面过两条街便是宁国府?”车厢中传来裴越平静的嗓音。

“是,少爷。”

“往那边绕一下。”

冯毅领命退下,二人带着三十余名亲兵护卫着马车前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马车停在宁国府的大门前,裴越抬头望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不禁神思稍显恍惚,仿佛去到一个书中的世界。只不过这座府门前没有石狮子,里面也和骄奢**逸没有半点关系。中门敞开之后,出来迎接的中年男人一身简朴长袍,略显寒酸。

“参见侯爷。”杨应箕依照军中规矩行礼,随后面露不解地问道:“侯爷怎会来到寒舍?”

“不欢迎?”裴越笑吟吟地说道,见杨应箕眼神尴尬,知道他不擅长这些客套寒暄,便坦然道:“陛下赏了我一套宅子,这么久也没来看过,所以今日走了一遭,顺带来看看你。”

“大军出征在即,下官本应在北营做事,只是家中……还请侯爷降罪。”杨应箕罕见地汗颜道。

裴越微笑道:“今日本就是休沐之期,否则我也不会过来。杨经历,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下官愚鲁,侯爷请。”杨应箕连忙侧身让过。

宁国府乃是当年高祖命人修建的九座国公府之一,与裴越短暂生活过的定国府大致相同。只不过杨家没落的时间有些久,府中人丁较为稀少,许多建筑也染上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虽然如今乃是春光明媚之时,府中依然显露几分萧瑟味道。

一路边走边看,裴越感触良多,及至走进杨应箕的书房不禁眼前一亮。

三面书架上满满的书,裴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有非常明显的阅读痕迹,显然杨应箕不是那种虚应故事的性情。

“侯爷请坐。”杨应箕礼敬地说道。

待裴越落座后他又亲自奉茶,随后将里间的门关上。

见这位年轻权贵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杨应箕便道:“虽说宁国府不比当年,但下官还能守住这间书房的清净,侯爷大可放心。”

裴越颔首道:“如此便好。对了,府中还有几位公子呢?怎么不请来见见?”

杨应箕略显固执地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和他们相见只会耽误侯爷的时间。”

“你这脾气真是让人无可奈何。”裴越叹了一句,倒也没有强行扭转对方的想法,随后有些沉重地说道:“我特地去问过台阁和銮仪卫的人,他们目前还没有收到杨定的消息。”

杨应箕眼神一黯,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抹情绪驱除,沉声道:“侯爷,杨定只是宣化大营下面一个普通的步卒,实在当不起这般特殊的待遇。”

裴越知道他子女不少,光是嫡子就有三个,但最看重的肯定是杨定。若非如此,杨应箕当初也不会特意跑来征求他的意见,当然最终还是尊重杨定自己的选择,让他去了宣化大营从军。

他没有继续客套,想了想说道:“北山兵站就在蛮人初次进攻的路线上,根据台阁那边的情报来看,当时有一个名叫陈丹的小卒逃了出来,他说是其他同袍为他断后,让他将蛮人南侵的消息送出去。至于北山兵站的其他人,包括杨定在内,目前下落不明。”

杨应箕闻言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调渐显艰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就是我辈武勋的宿命,杨定能够以死报国,足以令杨家先祖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杨定不一定阵亡,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裴越注视着中年男人的双眼,缓缓道:“这件事我会留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让你的长子无端消失在荒原之上。”

杨应箕微微一怔,神色凝重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下官不必随军北行?”

裴越点头道:“按理来说,你身为北营经历官,既管军功稽核又兼任军法官,理应随军一道同行。但是陛下至今没有任命北营副帅,我走之后营内缺少一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人。”

杨应箕疑惑地道:“侯爷,秦指挥使比我更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裴越摇头道:“秦贤兄长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太过年轻,又没有官面上的经验,平阳侯府的根基也很浅,很多事情扛不起来。再者,我已经向陛下奏请,这段时间由他统管武定卫和平南卫,军务必然极其繁重。杨经历,我不仅相信你本人的操守,也要厚颜借一下宁国先祖的威名,希望在我离京之后,北营能够始终保持原样。”

杨应箕早就体验过裴越的用人不疑,此刻只觉得肩上责任如山厚重。

即便他性情固执冷硬不为人所喜,也是如假包换的国公府当家人,从小到大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听不出裴越这番话里隐藏的意思?

裴越并不着急,静静地望着这位古板守旧的中年男人。

几息之后,杨应箕起身说道:“侯爷如此信重,这是下官的荣幸。请侯爷放心,下官绝对不会让人将手伸进北营之内。”

裴越并未等来转折或后续,于是起身诚恳地说道:“多谢。”

杨应箕躬身一礼,道:“不敢当。预祝侯爷马到功成,澄清玉宇。”

“承你吉言,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会做到。”裴越将其扶起来,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在他将要告辞离去之时,杨应箕忽地说道:“侯爷,万万珍重。”

或许在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留在京都将要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但他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