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承天殿内。
有心人终于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在欧阳敬发起弹劾之后,文官之首的右执政洛庭始终一言不发,似乎不太符合他平时的习惯。
吏部尚书宁怀安并未在意,在沈默云退下之后,他便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准备将收集到的几件关于裴越和大皇子的把柄捅出来,为这场漫长的朝争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在二皇子本就稍稍领先的前提下,只要坐实大皇子品行不端,方不枉己方这些人安静地等了这么多天。
然而这次他依旧被人抢先。
堂堂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的天官,难道一再被他人忽视?宁怀安皱起眉头,可当他看清楚那位出班请奏的老人,又只能暗自苦笑几声。
莫说是他,便是洛庭洛季玉也不能和这位老人争先。
因为他叫黄仁泰,官居御史大夫。
宪台之首历来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千年前甚至可以辅佐丞相处理国家政事。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各朝各代的官制不断发生着变化,等到了如今的大梁,御史大夫便只负责管理御史台与监督百官。
虽如此,黄仁泰依旧地位尊崇,名义上他要受到东府的管辖,但洛庭一直对其以礼相待,只因他资历非常深厚。
这位老人生于太宗太和六年,时年六十四岁,仅比归府休养的莫蒿礼小四岁,比已经过世的祁阳长公主小一岁,可谓见识过无数风雨沧桑。
当黄仁泰出班之后,便连高高在上的开平帝都颔首致意。
然而令百官诧异的是,黄仁泰站在御前阶下,久久不曾开口,若非知道此老虽年迈却不昏聩,怕是有人会腹诽其神志不清。
那些衣紫重臣自然不会如此浅薄,只当这位老人还在犹豫,毕竟方才薛稷直言训斥欧阳敬,言语间更牵扯到御史台。黄仁泰身为御史大夫,若不能义正词严地驳斥,将来如何统管麾下那些浑身长刺的御史?
这与朝争无关,而是官场上必须遵循的守则。
但从目前的境况来看,欧阳敬即便没有和裴越勾连结党,两人私下也必然存在某种交易。再联想到黄仁泰对裴越一贯的看法,许多人不禁心中恍然,自以为明白老人犹豫迟疑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裴越的存在,这位老人肯定早就出面维护欧阳敬和御史台的尊严。
这又必须提起一件旧事。
开平六年年初的正旦大朝上,随着西境战事结束,关于众将士的封赏提上日程,其中裴越无旨擅杀武威侯宁忠一事引起争论。
黄仁泰坚定地主张严惩裴越,不仅要罢免他的藏锋卫指挥使一职,还建言让刑部将其押回京都受审。
虽然最终开平帝选了折中之策,但是这位老大人对裴越这种年轻武勋的厌憎态度不言自明,而且即便是近两年裴越青云直上,在文臣中积累了大量人脉,也无法改变黄仁泰的想法。
开平帝并不着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洛庭。
裴越却望向身前谷梁宽厚的背影。
便在这时,老态龙钟的黄仁泰终于开口道:“方才薛尚书曾言,御史弹劾要有理有据,老朽深以为然。陛下宽仁,给予宪台风闻奏事之权,此乃对御史的爱护,亦是从朝堂的清廉大局考虑。毕竟,剑无锋则钝,束缚与羁绊太多,宪台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群臣纷纷颔首。
欧阳敬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望着老者瘦削的身影,极其认真地倾听着。
黄仁泰说话语速较慢,声音不大,好在殿前重臣大多能听得清楚。
“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御史亦不能信马由缰,纵然做不到证据确凿,也需言之有物,这是宪台官员的行事准则。”
黄仁泰这番话让二皇子心中大喜,因为老人几乎是指着欧阳敬的眼睛谆谆教导,虽然言辞并不犀利严肃,可是局势明显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只不过老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黄仁泰神色沉肃地道:“陛下,老臣这里有一份弹劾奏章,证据较为翔实,不得不呈递御前。”
开平帝眯起双眼问道:“不得不?”
黄仁泰缓缓道:“事涉一位皇子与一位尚书,老臣不得不慎重为之。原本老臣以为这是有人构陷,不过这几日查阅核验过一应证据,发现确有其事。”
不知为何,二皇子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开平帝冷笑道:“皇子?尚书?卿家不妨仔细说来。”
黄仁泰在百官的密切注视中,似乎略显艰难地说道:“去年七月十九日,工部营缮司一笔四万三千两的银子悄然流出,几经转手之后汇入太平钱庄,又转至一位名叫金三的商贾名下。”
“八月初四,工部都水司一笔三万五千两的银子依照同样的流程,被那金三收入囊中。”
“九月初二,工部营缮司一笔两万七千两的银子亦如是。”
“九月二十七日,最早那笔四万三千两的银子转回至工部营缮司,但是次日,工部虞衡司又将白银三万两转入太平钱庄,因循前例。”
“类似的周转一共发生过二十六次,尤其是去年十二月上半月,便有七次之多。按照老臣的统计,那位名叫金三的竹楼大掌柜一共从工部拿走白银九十五万两有余,返回七十一万两有余。”
他老迈的双眼望着龙椅上早已脸色铁青的开平帝,轻叹道:“也就是说,竹楼还欠工部白银二十四万两有余。数额虽然不算庞大,但这终究不合朝廷规矩。”
话音落下,承天殿内一片死寂。
二皇子微微张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朝廷的银子如何使用自有定律,虽然像黄仁泰所列举的这些账目往来并不夸张,而且二十余万两白银也不影响工部的正常运转,可是……
开平帝几近于没有生气的声音在百官耳边响起:“朕记得,去年京都沁园开张,很多消遣去处都受了影响。唯独这竹楼独自支撑,虽然进项大幅减少,可是终究坚持了下来。当时朕很欣慰,刘赟总算能做一些事情。”
二皇子噗通跪下,脸色苍白如纸,想要求情却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换做平时,他为了竹楼能够抗住沁园的压力,暂时挪用工部少许存银,其实也不会遭遇特别严重的后果。
然而就在不到一炷香之前,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丝毫不留余地,掷地有声地说出那番闻者落泪的言辞。
言犹在耳,此刻想来不禁格外讽刺。
开平帝幽幽道:“朕还记得,去岁三州之地遭遇大旱,朝廷用度极其紧张。在这个时候,有人不惜拿出自家的银子帮助朝廷渡过难关,赈济那些可怜的百姓,而朕的皇子却只想着自己的产业,甚至挪用朝廷的银子,呵呵。”
“很好。”
他猛然一拂袍袖,起身朝殿后走去。
“父皇!”
刘赟跪坐于地,近乎绝望地嘶吼着,却喊不回那位大梁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