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日。
沁园,议事厅内。
前日那场别开生面的竞拍会结束后,最终的结果令无数人咂舌,既惊讶于京都内外富商之多,亦感慨中山侯裴越生财有道,短短一天时间便入账四百多万两。
只不过这次眼红嫉妒裴越的人不多,尤其是那些消息渠道比较灵通的达官贵人,私下里无非神色复杂地说一句“裴越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早晚留不住那些摇钱树,不如主动出手还能获得一些实惠。”
实际上在裴越确认将要出手一部分产业时,权贵们便对这几个月来都中的风云变幻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自南境之战结束后,宫中对于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既没有明升暗降夺其权柄,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切器重。随着年前最后一次朔望大朝落幕,裴越顺利推却国公之爵,然后便开始利用自己积攒的人脉为大皇子游走说项,成功帮助刘贤在储君之争中站稳脚跟。
及至昨日京都祥云号售出八十五家分店,这家对于京都民生稳定越来越重要的商号不再独属于裴越,超过六成的分店落入数十位富商手中。如此一来,裴越对京都的影响力大幅下降,再加上此前他做出的努力,相信宫中能够暂时放下对他的忌惮之心。
简而言之,在开平帝流露出打压之意后,裴越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主动出击,成功化解这一次的危机,这对君臣显然已经达成一定的默契。
裴越动作太快,以至于那些想要攻讦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手,隐患便逐渐消失。甚至还有那等反应迟钝的人,直到此刻才理清楚整件事的全貌。
王平章和二皇子自然不在此列,他们只是觉得很可惜,没有利用这次的机会扳倒裴越。
这同时坚定了王平章心中朴素的念头,如今的裴越依旧简在帝心,且在朝中拥有大量的盟友和至交,想用普通的朝争手段解决他几无可能,只能改用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今日沁园的议事厅内氛围雅致,裴越正与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手谈,似乎懒得理会外面那些风风雨雨,只愿躲进小楼成一统。
单论对弈之力,裴越显然不是大皇子的对手。刘贤虽也有过愚鲁莽撞的过往,毕竟从小接受最传统和严厉的皇家教育,纵谈不上锦心绣口,他在这些文雅之道上确实要强过裴越。
然而今日棋盘上的对阵却显得势均力敌,特别是当裴越在左下角用出一手“小尖”后,刘贤便陷入长考之中。
裴越见状微笑道:“看来殿下心事很重,这盘棋到此为止,如何?”
刘贤便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入盒中,赧然道:“唉,近日来确实有几件事令我忐忑难安。”
裴越略有些好奇与不解,如今大局对于大皇子来说一片向好。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漫长争论,朝中关于嫡长子继承制的辩论渐渐偃旗息鼓,话题的重点转移到两位皇子自身的优劣之上。
大皇子在这方面占据绝对优势,不论是此前四皇子谋逆案中他的表现,亦或者这一年来他观政礼部给出的几条提案赢得满堂彩。虽然二皇子不止一次暗中愤愤不平,因为那些法子肯定是吴贵妃所想,可他自己同样没有离开过陈皇后的帮助,自然没有胆量将宫闱中的隐秘捅出去。
甚至连当初平阳公主算计裴越,刘贤替她顶罪的举动也成为证明他纯孝之心的实证,只能让人感慨世事变化无常,非人力所能计算。
按理来说,刘贤此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即便小心谨慎不授人以柄,亦断不至于如此忧虑。
裴越便问道:“殿下究竟有何烦心之事?”
刘贤叹道:“裴越,我知道你这次出售名下的一部分产业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派人替你鼓噪吹捧,更应该拿出一笔银子为你壮声势。只是……你也知道,七宝阁倒闭之后,王府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进项,对待这种大事委实无能为力。且不说我能不能从朝廷拿银子,就算我有这个胆子,礼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他如今观政礼部,至少在名义上拥有对礼部的管辖之权。
裴越失笑道:“殿下,倘若你真敢从礼部拿银子,贵妃娘娘怕是会大动肝火。”
刘贤略显尴尬地道:“这倒也是。”
裴越温言开解道:“殿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更何况我还是京营主帅,再将祥云号这样事关民生安稳的商号完全握在手里本就不妥,谈不上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就算没有都中这段时间的风浪,我还在南境时便想好要放弃一部分产业。财富于我而言,已经不是当初定国庶子心中的执念。”
刘贤望着裴越纯澈的目光,不禁信服地点点头,随后试探地问道:“所以你还利用这个机会给老二挖了一个坑?”
裴越心中微讶,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刘贤笑道:“老二对你的产业觊觎良久,当初父皇让韩参政接手南境和谈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让刘费出手谋夺,你这次主动出售他哪里还忍得住?你用竞标的法子将祥云号分店的价格提到很高,今日又用同样的手段出售京都沁园的股份,他手里可没有那么多银子,毕竟竹楼这两年为了保住门面让出很多利润。”
裴越耸耸肩道:“殿下想得太远了,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想早点出售一些产业,不愿徒然引来攻讦罢了。”
刘贤亦不争辩,他早就知道对面这位年轻权贵城府极深,心机手腕浑不似弱冠之年,因而似有所指地道:“工部的油水一直很丰厚。”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想不到我这点小事竟然能让殿下忧心,实乃荣幸之至。”
刘贤明白对方不愿深谈,或者说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卑微处境,即便他这段时间为刘贤前后奔走确实出了不少力。更为奇妙的是,大皇子亦不觉得这样有所不妥,不知是过往的恩怨纠缠中裴越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还是吴贵妃这几年的谆谆教诲有了收效,以至于他非常平静地接受裴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事实。
这次能够洞察到裴越的谋算,只因为刘贤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整个局势看得比较透彻,再加上以前亲历过裴越的种种手段,所以能极其理性地分析裴越的想法。
只是他心中还有两处不解,老二即便一时银匮,也不至于动用工部的银子,哪怕他用竹楼作为抵押去太平钱庄拆借银两,也能凑足收购裴越产业的本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用了工部的银子,裴越又有什么办法揭开这个盖子?
事涉皇子,风闻奏事可不行,当初若非裴越出手相助,悍然弹劾大皇子的简容未必能全身而退。
其二,如果从最好的结果去斟酌,纵然老二看不清这里面的玄妙,难道王平章那头老狐狸也看不透?
刘贤如今已然知晓,刘赟和魏国公府暗有勾连,于是便直视着裴越的双眼,坦诚地问道:“裴越,你觉得老二和王平章会上当?”
裴越不紧不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微笑反问道:“殿下觉得,王平章会出言提醒二皇子?”
刘贤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