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西面便是化州,再加上化州以西的邓州,共同构成大梁的北境三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京都的屏障,即便千百年来这道屏障并未发挥过作用,可是没人会无端质疑这些疆土的价值。
据说荒原之上生活着身高八尺如凶兽一般的蛮族,据说那些蛮人性情暴虐手段残忍,据说他们还保留着生啖人肉渴饮人血的习惯,据说……
“这鸟天气真古怪,跟往年完全不一样,都已经开春了还这么冷,真他娘的邪乎。那些大老爷们天天说蛮人不得不防,难道蛮人就不是人?这么冷的天蛮人就不需要窝在洞里过冬?老子真想让那些大老爷自己过来守几日,看看他们能不能熬得住。”
北山村外的小河旁,队正刘古一边烤着火,一边絮絮叨叨地咒骂着。
此处位于化州边境,再往北便是荒原,大梁在这段绵延上千里的边界线上建立百余个兵站,每个兵站都有百人队驻守。
这里最大的官儿也只是哨官,所以上下级的阶级观念没有那么森严,听着刘古数年如一日的抱怨,他身边一位名叫顾思安的老卒说道:“刘大,你这话要是让齐哨官听见,多半又是一顿训斥。”
刘古神色一窒,随后抻着脖子道:“老子会怕他?不就是打着哥舒大帅的旗号,跑到这里镀金来了。真要是蛮人打过来,这种软骨头肯定第一个跑,你们信不信?”
众人皆笑,另一位看起来面容略显稚嫩的兵卒好奇地问道:“刘大,北边真的有蛮人吗?”
刘古点了点头,见那兵卒流露出紧张的情绪,便大咧咧地笑道:“怕个鸟,蛮人为啥要叫蛮人?因为他们至今还光着屁股在雪地里打滚,跟那些野兽没什么区别,所以才叫蛮人。咱们去年也杀了不少野兽,这些畜生瞧着凶狠,实际上杀起来很简单。”
气氛愈发显得轻松悠闲。
刘古说得兴起,便继续给那新兵解释道:“老子没见过蛮人,不过后面村子里的猎人见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从前年开始便很少能见到蛮人,去年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说不定,那些蛮人早就死光了,所以压根不用担心。”
北疆虽然地广人稀,但肯定不会千里无人烟,有很多像北山村这样的小型村镇,兵站也大多建立在这些聚集地的附近。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这些苦哈哈一般的将士也会时常拿着碎银子跟村民交换一些需要的物品。
新兵名叫杨定,从军不足半年,不知怎地被赶到守御北境的宣化大营,也就是大梁军中戏称为后娘养的所在。在刘古等人看来,这小子肯定没有任何背景,否则至少也能在内陆军营待着,不会直接跑来最苦最难的边境兵站。
杨定闻言若有所思,然后又问道:“刘大,以前有过蛮人南下的记载吗?”
刘古摇摇头道:“从来没有。”
顾思安伸出双手靠近火堆,叹道:“那我们这些人成天巡逻的意义是什么?”
刘古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你巡逻个屁!见天儿在这里烤火,要是让姓齐的知道,老子都不一定能保下你。”
顾思安也不着恼,笑道:“刘大,烤火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姓齐的有本事将我们十个人全部拿下打军棍,那我才真的服他。”
风儿忽然有些喧嚣。
“刘大,怎么觉着有点不对劲呢?”一位名叫陈丹的兵卒缩了缩脖子。
刘古不耐烦地道:“都跟你们说了,所谓蛮人就是一群没开化的野人,不要整天自己吓唬自己。”
天地之间似乎变得格外安静。
顾思安收回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身边的刀柄,摇头道:“不对,陈丹这家伙鼻子灵着呢,难道你忘了前年那次他提前察觉到兽潮?”
刘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一跃而起,凝眸看向已经冻住的小河对岸,那里是一片密林,看起来并无异常。
其他人尽皆站起身,杨定虽然是他们眼中的新瓜蛋子,但是动作甚至比这些老卒更敏捷,而且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慌乱的情绪。
陈丹忽地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刘古扭头问道:“啥?”
陈丹的神情愈发凝重,缓缓道:“我似乎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顾思安一脸晦气地道:“不会又是兽潮吧?”
便在这时,刘古猛然发出一声叱骂:“干他娘的!”
声音隐隐有一丝颤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极其魁梧高大的身影从密林中出现,他们长着梁人一般的面孔,只不过身上的袍子透着野蛮和粗犷的气质。尤其这些人的脸上还染着乌黑的图案,配合他们格外壮硕的身躯,真如传说中所言就像野兽一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连刘古在内一共十人,尽皆愣愣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蛮人从密林中出现,一直到填满他们的视线。杨定此刻依旧保持着冷静,粗略算去,这群蛮人至少在二百左右。
双方隔着一条小河对望。
依照西府军事院拟定的军规,宣化大营的所有将士都必须肩负起守御疆土的职责,朝廷花银子养着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防备有可能越境扰民的蛮人。
但是此刻双方的人数相差太过悬殊。
刘古忽地目光一凝,心中泛起剧烈的恐惧。
他竟然在这些蛮人手里看见了兵器,虽然不是大梁的制式武器,虽然这些兵器看起来非常粗糙,但是荒原上的蛮人怎会炼铁之术?
刹那之间,他蓦然发出一声怒吼:“跑!”
十人小队不再犹豫,拼命地朝南方撒腿狂奔。
在他们身后,蛮人武士冷漠地望着,嘴角泛着残忍的笑意,似乎对这些人的逃跑毫不在意。
开平七年,三月初四,北疆边境数座兵站先后燃起代表最高危险等级的狼烟。
……
京都。
从秦州松宁城走陆路进京,约莫需要五天时间,蓝知秋这一路上无比纠结,随着距离京都越近,他便愈发觉得煎熬。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钱冰忽然拉开了马车的门,露出一个不符合他身份的温和笑脸,伸手道:“蓝公子,京都到了,请。”
蓝知秋犹豫良久,这些天他时常从梦中惊醒,身上往往被冷汗浸湿。
那些噩梦无比清晰,不是从天而降的杀手将他们这些人杀个干净,便是皇帝陛下面孔狰狞地要将他抄家灭族。
钱冰微笑道:“蓝公子,早晚都要出来的,请不要让我难做。”
蓝知秋咬牙起身,从车厢中出来后,抬头便望见这座巍峨的雄城。
他冷声道:“你要将我送去哪里?”
钱冰非常礼貌地说道:“陛下有旨,召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