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皇城之中阳光明媚。

开平帝令其他人退下,只将沈默云留在暖阁中,自然是要就林合所犯之事做出一个了结。至于是敲打一番这位孤臣,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诸位重臣其实并不在意。

只要不是沈默云本人出现原则性的问题,开平帝便不会动真怒,毕竟此人是他掌控朝堂的重要臂助,十余年来一直以忠心著称。

殿外春风拂面,缓步走出的大人物们却轻松不起来,各有各的盘算和忧虑。

右执政洛庭今日全程皆为看客,最后裴越提议由銮仪卫调查此案时,他本想出班进谏劝阻,但是在思忖过后,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此举并非洛庭畏惧天子冷眼或担忧个人得失,而是在当前错综复杂的局势下,他必须小心谨慎谋而后动。如今莫蒿礼久病卧床,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宰执大臣,容不得半点轻忽。此案说到底是武勋之间的风波,自己身为当朝执政不宜随意插手。

不过在宫前广场分别之际,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越一眼,这一幕亦落入谷梁的眼中。

微风习习,沁人心脾。

只是这和煦的氛围中,王平章的气势犹如黑云压城,淡漠的语调尽显军机之首的威严:“中山侯好手段。”

裴越先是看向老者身后垂首低眉的王九玄,然后不动声色地应道:“不知魏国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王平章泛白的鬓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任风吹而不动,闻言微微眯眼望着对面这个异军突起极其难缠的年轻权贵。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从容的笑意,缓缓道:“国公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应该是指从去年年初到此时此刻,王平章暗中使出的种种手段,包括说动开平帝筹谋南境之战、推动平阳公主赐婚下嫁以及夜袭北郊小院等针对裴越的算计。

至于昨夜的请君入瓮,显然是裴越一次小小的还击。

然而在王平章看来,此言尚有未尽之意,似乎是指向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却不知裴越究竟掌握了多少内情。

他凝望着裴越镇定自若又带着几分讥讽的神情,沉声道:“老夫也有一句话送给中山侯。”

裴越微微颔首道:“洗耳恭听。”

王平章漠然道:“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人迎面而立,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就连远处站着的宫人都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不由得越发站远了些,艰难地移开目光,不去看这两位年龄悬殊但同样手握重兵的实权勋贵。

“咳咳。”

几声轻咳冲淡了这种凝滞的气氛,谷梁走到裴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魏国公是长辈,不可失了礼数。”

裴越心领神会地道:“岳丈教训的是,小婿对魏国公一直心存敬意,岂敢有不敬之处。”

他微微一顿,转而对王九玄说道:“对了,王兄,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语罢,他冲王平章拱手致意,便与谷梁并肩离去。

“祖父——”王九玄神情凝重。

“莫慌。”王平章打断了他的话头,轻声道:“回去再说。”

及至回到魏国公府,祖孙二人来到守卫森严的内书房,王平章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疲态,却不知是因为在宫中耗费了太多心力,还是担忧裴越接下来的反击。

“陛下不愿将老夫逼得太狠,所以今天给你留了几分余地,左右这禁军统领之职也只是个摆设,你不可因此自暴自弃。”

饮了半盏参茶之后,王平章的精力逐渐恢复,便温和地宽慰着自己的长孙。即便他知道王九玄心思沉稳,想来不会被这一次的失败打击到,终究要以防万一。

王九玄坦然地道:“祖父,孙儿不在意蛰伏一段时间,刚好可以从亲历者转为旁观者,或许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不过,孙儿心中有处疑惑,还请祖父指点。”

王平章颔首道:“讲来。”

王九玄道:“裴越是不是陈家后人?”

王平章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轻声笑了起来,淡然道:“以前老夫和你有过同样的猜测,纵观此子一路崛起的历程,尤其是前半段和陈家脱不开关系。不过你只要想一想陛下对裴越的态度,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九玄轻叹道:“孙儿亦曾想过这个方面,只是还抱着一线希望,倘若裴越和陈家有关,这便是他的死穴。”

“凡事讲究一张一弛,此乃万法相通之道。既然之前我们的筹谋被裴越化解,那么接下来便轮到他的反击,无需过分紧张。九玄,台阁中那颗棋子有没有给你答复?”王平章意有所指,显然是要设法应对裴越下一步的动作。

无论此前在皇帝决断之后裴越冷静的神态,还是宫前广场上短暂的交锋,裴越都已经直白地表明一件事,昨夜的局只是一个开始。

这样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或是故布疑阵扰乱心志,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依照王平章对裴越性情的研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既然如此,更不能轻忽。

王九玄摇头道:“祖父,根据那人传来的密信判断,台阁中目前没有异常。此前裴越在南周时,受到兑部主事钱冰以及那些刺客的协助,这是陛下和沈默云的命令。蓝知秋仍旧不知下落,钱冰亦消失许久,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王平章沉吟道:“如果老夫猜得没错,这两人应该快要入京了。”

王九玄微微一惊,很快便领会老人话中的深意,缓缓道:“裴越这是要故技重施?”

王平章冷笑道:“他很擅长套连环,南境刺杀案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王九玄皱眉道:“蓝知秋不是刘费,而且就算裴越能降服他,就算他强行将祖父牵扯进来,难道雄武侯包括整个蓝家就能置身事外?”

王平章目光幽深,摇摇头道:“他不会攀咬老夫,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针对你。他知道老夫对你的看重,所以才会提前给出暗示,期望老夫能按照他的预想走下去。”

“难道他以为祖父会动用力量截杀钱冰和蓝知秋?”

王九玄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王平章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他看来,老夫为了保住你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即便不派人公然截杀,也会动用埋在台阁中的棋子替你解决这个隐患。”

太史台阁在军中安插了很多密间,这已经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军方稍微有些门路和背景的武将都清楚。但是这世上永远不缺乏心机深沉之人,军中的大人物同样会往台阁中派遣人手,譬如当年裴越遭遇西吴刀客的伏击,谷梁在沈默云没有知会的情况下直接赶往李炳中的府邸,便是一个公开的例证。

王平章的地位比谷梁更高,掌权的时间更久,在这方面更是不遑多让。

王九玄思忖片刻,坚定地道:“祖父,此事万万不可为!”

王平章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叹息道:“只是这次会苦了你,但你不用过于担心,老夫定然会保住你的性命。”

王九玄微笑道:“祖父,孙儿还是那句话,不会在意任何风雨。”

王平章赞许地点点头,语调渐转沉肃:“裴越这是在逼老夫出手,自然不能让他遂愿。京都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且他也得意不了太久,北境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王九玄沉稳地答道:“万无一失。”

王平章又道:“京军北营那边,你在联系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可失于机密。”

王九玄应下,随后略显震惊地道:“祖父,是否太早了些?”

“未雨绸缪罢了。”

王平章淡淡说着,眼神略显萧索,流露出几分怅惘的情绪,幽幽道:“虽然裴越已经具备和老夫争斗的资格,但是真正让老夫寒心的是陛下的态度。纵然你祖父已经退无可退,他仍旧不会罢手。”

他稍稍停顿之后,淡漠地道:“那便看看谁的心更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