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满殿山呼万岁。
群臣平身之后,开平帝深邃的目光扫过下方,满含关切地说道:“来人,为左执政赐座。”
他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前排重臣无不震惊。
莫蒿礼脸上浮现感佩莫名的神色,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圣恩隆重,然老臣万万不敢领受。”
无论是在御书房或是两仪殿偏殿,往常开平帝召见重臣议事时经常会赐座,这是君王对臣子的施恩之举,反过来说凡是在皇帝面前有个座位,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但眼下是朔望大朝,此地又是极其庄严肃穆的承天殿,谁能想象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臣子可以享受坐着上朝的待遇?
若是说严重一些,这种状况能和皇权的安危牵扯在一起。
君不见王朝危急之时,往往就有权臣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甚至可以在龙椅旁另设一座,以摄政之名行篡逆之实。
虽说考虑到莫蒿礼的身体状况和他的地位,其他朝臣不会站出来反对,但是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气氛有些古怪。
莫蒿礼坚辞不受,然而开平帝却更加坚决,朗声道:“今天是本年最后一次大朝,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时间或许会很久。旁人自然无碍,但是以均行公的身体如何能一直站着?倘若你有个闪失,让朕如何能接受?”
莫蒿礼感激涕零,再三谢恩。
内监搬来一张交椅,毕恭毕敬地请左执政入座。
群臣见状无不感慨万千,自然又是好一番称颂,无非天子圣明体恤臣子云云。
裴越并未加入到山呼万岁的行列之中,倒不是他想特立独行,而是武勋这边明显反应迟钝一些,他不愿表现得太机敏。
更有那等粗鲁之辈疑惑不解,暗叹不就是一张椅子吗?
瞧瞧这些文官老爷们面色涨红眼含热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赏了你们几万两银子呢!
一阵喧闹过后,朝会转入正常的流程。
虽然参加朝会的次数不算多,但裴越早已知晓一些简单的常识。比如朝会不像前世一些影视剧中演绎的那般,皇帝才刚刚坐上龙椅,太监就高声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任何一次例行朝会,尤其是朔望大朝,其实就是对整个国家这段时间的政务进行梳理,并且做出相应的决策。尤其是像大梁这样地域广袤的王朝,每天都有无数事情发生,怎么可能来一句无事退朝?
正常情况下,先由两府各自将近段时间的军政大事公之于众,再给出提前拟定的意见,若是皇帝觉得妥当便会允准,有些时候也会让群臣各抒己见。
裴越耐心听着,偶尔看向最前方那三位皇子的背影。
在四皇子谋逆落败之后,开平帝便给了成年皇子入朝观政的资格,其中大皇子主礼部,二皇子主工部,六皇子主户部。这并非是一个固定的安排,主要因为皇子们此前没有插手过朝政,所以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裴越的目光最终落在大皇子的身上,按照此前和席先生商议的结果,他能否顺利在高压之下打开局面,必须摆明立场支持大皇子争储,而且眼下他还有另外一层心思。
“启禀陛下,关于部分朝臣的官职调动,依照陛下的旨意,臣与两府参详之后,现已拟定一份名单。”
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打断了裴越的思绪,扭头望去,只见开口的人是吏部尚书宁怀安。
开平帝淡淡道:“奏来。”
宁怀安微微躬身,语调沉稳地说道:“翰林检讨吴存仁,学识渊博,持重老成,三次考评皆为上中,可授左庶子。”
翰林检讨官阶为正六品,左庶子为正五品,这自然是擢升,但从品阶的提升来看也不算出格。
然而宁怀安这句话出口之后,很多朝臣面色微变。
裴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开平帝。
大梁朝廷除了两府六部九寺之外,还有一个衙门与前魏相同,那就是詹事府。
左庶子便是詹事府下面左春坊的官职,历来皆是从翰林院中选拔人才担任。
关键在于开平朝十六年来无太子,詹事府一直形同虚设,内设官职大多是用来帮助年轻臣子提升品阶。
随着诸皇子被允许观政,争储大戏终于拉开帷幕,此刻宁怀安的奏请便显得意味深长,尤其是吴存仁的身份不同一般。他是莫蒿礼的关门弟子,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是池中物,将来必然前程远大。
陛下这是要着手组建太子班底?
三位皇子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表露出任何激动神色。
开平帝扫了一眼,平静地说道:“准。”
吴存仁出班领旨谢恩。
宁怀安接下来又念了几个名字,皆是二十多岁年轻有为的官员,最差也是进士出身,无一例外全部被授为詹事府属官。
裴越正在分析这件事将会造成的深远后果,同时在想要不要提前摸清楚这些年轻官员的底细,宁怀安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却让他霍然变色!
“启禀陛下,翰林编修裴云,系开平四年京都府乡试第一,开平五年春闱头名,于殿试后由陛下钦点为榜眼。入翰林院以来,裴云负责编修《魏书》第七卷,成果斐然,考评为上上,吏部建议……”
宁怀安稍稍停顿,大殿中针落可闻。
“……可授为左司直郎。”
话音落地,还没等开平帝批准,一道夹杂着怒意的声音便响彻大殿:“臣反对!”
群臣哗然,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裴越挺拔的身姿立于宁怀安身旁,脸上的怒意毫不作假。
众人只觉纳闷,虽说大家都知道你和老裴家不对付,当初闹出来的矛盾在都中人尽皆知,可是眼下这点小事也值当你如此愤怒?
翰林编修为正七品,詹事府左司直郎为从六品,对于裴云这样有背景有人脉的年轻臣子来说算不上多大的提升。再者你小子如今已是一等国侯,人家怎么说也是你的兄长,得了区区一个六品官你都看不过眼?
在裴越突然站出来之后,位次在很后面的裴云依旧保持着冷静,面容古井不波,然而他心里却冷笑不止。
宁怀安委实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他茫然地看了一眼裴越,颇感荒唐地问道:“中山侯,你在说什么?”
裴越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御阶之上,极其坚决地说道:“陛下,臣反对!”
宁怀安摇了摇头,略显无奈。
龙椅之上,开平帝眨了眨细长的双眸,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反对甚么?”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认为吏部的选官程序有问题!”
“哦?”开平帝淡淡应了一声。
裴越道:“裴云去年年初才被授为翰林编修,距今还不到两年。依照国朝规制,官员三年才考评一次,何来考评为上上之说?这分明是宁尚书欺瞒陛下!”
开平帝轻轻笑了一声。
宁怀安不得不开口提醒道:“中山侯,莫非你忘了今年三月,陛下令洛执政和韩参政开启京察,考评都中所有官员。吏部行事自当依照规程,还请中山侯不要随意污蔑。”
裴越微微一怔,他确实忘了这档子事,现在才想起来当时京都官场上一片鬼哭狼嚎,四皇子悍然发动叛乱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然而重点不在于裴云究竟有没有资格,而是这个官职的任命实在过分!
皇帝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同时又藏了更深一层意思,那就是通过启用裴云完成造势的最后一环。从宫中夜宴上的暗示,再到近来赐婚流言的疯传,最后让裴家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之中,让所有人想起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事实。
至少到现在为止,裴越还是定国府裴家的人,裴戎和李氏还是他名义上的父母。
圣意、民意、群臣的支持,再加上裴家的出面,这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对抗的力量。
天地君亲师,除了最后一个师字,其他所有力量都被龙椅之上的开平帝集合起来,逼迫裴越低头。
逼他接受赐婚,逼他心甘情愿在若干年以后做一个混吃等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富家翁。
或许在开平帝看来,这才是他对这个年轻臣子最大的保护。
至于裴越心里怎样想,这不重要。
从始至终,开平帝都没有公开说出赐婚二字,但他所作的一切就是将所有力量揉在一起,拧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势。
承天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开平帝悠悠道:“宁爱卿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裴越缓缓抬起头,略显不恭地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一字字道:“臣听清楚了。”
开平帝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他御前失仪之罪,淡淡道:“既然听清楚了,那就退下罢。”
裴越忽地冷静下来,依旧昂然立于原地,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开平帝微微皱起眉头,望着裴越倔强执拗的神态,最终吐出一个字:“讲。”
裴越轻吸一口气,朗声道:“臣要弹劾翰林编修裴云,谋害生父之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