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勋贵在谷梁面前往往会自觉矮上一头,但沈默云终究不同。

论圣眷之隆厚,且不说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东府那两位执政亦深得皇帝信重,不在谷梁之下。但是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最信任的人非沈默云莫属,而且这个中年男人连儿子都没有,可谓是孤臣的绝佳人选。

论官位和功劳,沈默云执掌太史台阁以来,皇帝对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的掌控力度愈发强大。不仅如此,这些年西境和南境的战事胜多负少,太史台阁的乌鸦出力甚大,且还传闻这些无孔不入的乌鸦在敌国境内弄出好几件了不起的大事。

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周边境士卒都知道,如果哪天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横死,不说大梁会陷入倾覆的危机中,至少也会引发一场动摇朝堂根基的大动**。

此刻面对谷梁的诘问,沈默云面色如常,淡然反问:“难道本官想请人赴宴,还需要得到谷侯爷的准许?”

谷梁自然不会示弱:“就算是请客,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本侯开口在前,沈大人难道想仗势欺人不成?”

这话却瞒不过沈默云,他微微笑道:“方才那种局势,谷侯爷还有闲心请他做客,此等言辞未免可笑,却是将本官当成三岁小儿糊弄。”

谷梁嘿嘿一笑,颇有一种算计得逞的得意,朗声道:“沈大人,本侯可是在半年前就下了邀请,不信你可以问太夫人。”

裴太君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寿宴上,谷梁的夫人赵氏曾经提了一句。然而她脸上并无笑意,原因在于今日裴戎被逼辞爵,老人家心中不太舒服,此刻见这两位朝中重臣为了裴越你来我往,不禁愈发感慨莫名。转念一想,裴越这孩子现在毕竟姓裴,哪怕分家也还是定国子弟,今日之事虽然用了些心机,终究不是他的错。

好不容易才稍稍驱散一些心中的郁闷,裴太君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广平侯夫人跟老身提过,说是想请三个小的去府上做客。”

谷梁闻言笑道:“沈大人,越哥儿这几天就住在广平侯府,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打发人送个帖子来。”

裴越此时不得不上前说道:“谷伯伯,您这话显得小子狂悖无知。沈大人是长辈,小子自然该主动去拜见,下帖子之说实在是折煞晚辈。”

谷梁虽然奈何不得沈默云,却也不会惧他,所以言辞并不会刻意讨好。但裴越终究不同,他自忖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别人掂量,更何况像沈默云这样城府似海的情报大佬,他压根不想得罪。

所以在说了这番话之后,裴越略带恳求地看向席先生。

席先生看了半天戏,心中很是有趣,毕竟当年他和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还极少见到沈默云被人用言语挤兑。此时看见裴越的眼神,他只得开口打圆场:“我与思道兄多年未见,既然谷侯爷想请越哥儿赴宴,那他也不用我跟在身边了。思道兄,不如我去你府上,手谈几局如何?”

思道是沈默云的表字,他欣然颔首道:“求之不得。”

然后又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得闲的时候,可以直接来我家,不必提前下帖。”

裴越拱手道:“多谢沈大人厚爱。”

沈默云点点头,然后向裴太君告辞,便与席先生一同离去。

堂内安静下来,裴越犹豫片刻,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今日事虽有缘由,但孙儿未免过激了些,实在愧对老祖宗的恩情。但是请老祖宗放心,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定国子弟,在外绝不会玷污裴家门楣,对老祖宗亦会将孝顺二字牢记心中。”

裴太君心中熨帖不少,叹道:“这件事怪不得你,都是你那老子得了失心疯。罢了,往后我也会管着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今日看来,你这孩子将来也会有一份大造化,不用记挂我这老婆子,只盼你能兄友弟恭,亲爱和睦,也就不枉你我祖孙一场。”

裴越自然明白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裴城裴云裴珏本就谈不上恶感,对裴宁更不必说,当下便认真地答道:“孙儿记下了。”

见他答应得爽快,裴太君脸上泛起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打趣道:“你今天来的匆忙,想必也没带礼物,总不好两手空空去谷侯爷府上拜会吧?要不让温玉帮你准备一份礼,我看这个小丫头很喜欢替你做事呢。”

一句话就让旁边站着的温玉闹了个大红脸,裴越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中感叹这个时代终究不一样。

谷梁开口说道:“太夫人不必见外,晚辈一直视越哥儿为自家子侄。待会让犬子带着他先回去,晚辈还要去趟宫中面圣,总要将今天这件事抹平,免得日后还有什么手尾。”

裴越道:“谷伯伯,还请世兄在外厅稍待,小子还有件事要办。”

谷梁关心地问道:“何事?”

裴越看了一眼裴太君说道:“小子想去看一下大姐。”

裴太君的眼神愈发温和,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

谷范瞪了裴越一眼,觉得这小子很没有义气,不过很快就被他老子瞪了回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悲伤:我才是你儿子好不好!

裴越从定安堂出来后,向西北而行。

走在景色雅致的国公府里,他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或许自己以后来到这里的次数会很少。虽然对这座府邸没有什么留恋之情,但终究有那么几个人值得挂念。

来到清风苑,看门的小丫头子见到他很是吃惊,略有些慌乱地行礼,然后便飞一般入内通报。

穿过中庭那片翠竹,刚来到廊下便见裴宁迎了出来。

两人相见,静默片刻,还是裴宁先开口道:“三弟,进来坐罢。”

裴越微笑着摇摇头,说道:“谷世兄还在外厅等我,一会要去他家赴宴,便不坐了,只是来和姐姐说几句话。”

裴宁微微垂首道:“既然如此,三弟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裴越诚恳地说道:“放心不下姐姐,怕你会胡思乱想。”

裴宁脸色好看许多,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三弟不怨我?”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为何要怨你?那可是你的爹爹,你帮他说话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只是你的庶弟,这些年你为我做了多少事?就是怕你乱想,我才必须走这一遭,只想告诉你,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告一段落,往后他只要不再对付我,看在姐姐你的面上,我也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行事。”

裴宁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有老祖宗看着,爹爹他再不会胡来的。”

裴越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明显清减的身躯,叹道:“姐,你瘦了。”

裴宁一时有些恍惚,这句话她半年前曾听过,那时两人言笑晏晏,场面多么温馨。如今虽然依旧亲近,但中间横着一根刺,且她还藏着心事,未免稍稍有些不自然。

按捺住心中杂乱的念头,裴宁柔声道:“我知道了,往后会照顾好自己,三弟你且去罢,不好让客人多等。”

“嗯,那我去了,改天再来这里陪姐说话。”

“好。”

裴越微微一笑,上前轻轻一抱,不过只是揽着少女瘦削的双肩,并无唐突举动。

松开后,他望着裴宁的面庞说道:“姐,保重身体。”

裴宁侧过头,挥手道:“知道了,你快去罢。”

裴越转身离去,离开清风苑后不禁有些自责,自己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这里可不是前世,纵然那是自己亲近的长姐,也不可做出放肆的举动。

不然的话,为何裴宁刚才有那么一丝抗拒和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