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北大营往南,便是真正属于南周的疆土。

从这里到京城建安路途不近,约为五百余里,途径两州三府之地。

梁周两国的政体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名称和一些细节不同。譬如大梁的两府分别是政事堂和军事院,分掌军政之权。南周则是军机处和内阁,前者的主官是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后者便是首辅徐徽言。

至于行政区划上两朝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州府县三级。

使团一路逶迤南下,背嵬营紧随其后,旁边则有南周的两支骑兵合计四千余人。

徐子平与使团同行,抛开各自代表的利益不同,他与盛端明确实更加聊得来。两人都是饱学之士,谈论经史子集更是拿手好戏,很快便忘却当初谈判时的不愉快,短短几天时间就成为知交莫逆。

裴越对此毫不在意,自从见识过这位老学究翻脸的速度之后,他对此人根本不担心。别看盛端明经常吹胡子瞪眼,实际上他心眼多着呢,果然读书人就没几个老实人。

徐子平整日拉着盛端明清谈,裴越自然乐得清净,缩在桃花的马车里休息养神。

虽说两人已经有过很多次肌肤之亲,甚至还带着林疏月一起胡天胡地过,可裴越在马车中显得十分安分,因为这里还有一位中年妇人。

自从渡过天沧江之后,冷凝偶尔看向裴越的目光便显得十分复杂。

原以为这辈子都会寄居在北梁京都,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回到故土,而且回来得这么快。那年在绮水小舟上,裴越逼她出卖陈希之,若说心中无恨肯定不可能,只是冷凝也明白自己有错在先。灵州荥阳城里,陈希之当着她的面自尽,那一刻她几近心碎。

可是后来……

陈希之还活着,唯一的女儿也变成裴越的妾室,对方不计前嫌允许她在侯府后街住着,时常能与桃花见面,如今更是特意带上桃花与她,只为让她们再看一看故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冷凝想不明白,此刻坐在车厢中更是愁肠百结,良久之后她开口说道:“侯爷。”

裴越扭头望着她,淡然问道:“冷姨何事?”

冷凝神情凝重地说道:“此前我北上向你报信,言及京都有人谋反一事,侯爷可还记得?”

裴越颔首道:“记得。”

冷凝便解释道:“当时我对侯爷说,此事乃是我从家乡一位长辈口中得知,虽然他平素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知道他与拒北侯府的嫡系子弟暗中往来密切。”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能查清别人的底细,或许十几年前的冷凝只是陈轻尘信赖的侍女。但是在陈轻尘亡故之后,冷凝能保着陈希之平安长大,其中的艰辛自不必提,她肯定也随着磨砺有了自己的门道。

见他默然不语,冷凝略显担忧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回忆,隐隐觉得这是拒北侯府不想侯爷出事。”

裴越微微仰头,望着车顶说道:“冷姨,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冷凝道:“侯爷请说。”

裴越悠悠道:“陈希之与路敏的关系源于陈轻尘,对于她的母亲我很尊敬,路敏甘愿为其走上不归路,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举动。只是,楚国府在三十六年前被灭门,冼春秋随即投奔南周。陈家灭门案是在十七年前,陈轻尘为何会同南边联系如此紧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绿柳庄夜战、方锐之死、横断山搏命、灵州乱局、寰丘坛之变、京都谋逆案,这些事看似没有关联,可是裴越觉得暗中似乎有根自己看不清的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冷凝不解地说道:“姑娘要对付王平章和皇帝,派人与南边联系很正常,侯爷为何会有此疑问?”

裴越轻笑一声道:“那我问你,永宁元年秋夜之变过后,你们带着陈希之去了哪里?”

冷凝回道:“当时为了躲避王平章派来的人手追杀,我们只能带着姑娘四处漂泊。”

“来过南周?”

“未曾。”

“何时进的横断山?”

“仁宣三年。”

“陈希之何时派人联系南周这边的人?”

“我想想,应该是仁宣十年。”

裴越听后摇了摇头,沉声道:“两年后,也就是开平二年,方锐携八百平江子弟潜入大梁境内,然后分批进入横断山,帮助陈希之操练士卒。开平三年,你们的人假借山贼之名袭扰京都外围,我说的没错吧?”

冷凝点头应下,旁边坐着的桃花听得脑袋里一片浆糊,不过这不影响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爷。

裴越缓缓道:“问题便出在这里。第一,陈希之为何不找当时已经在这边站稳脚跟的冼春秋,反而舍近求远去找方谢晓?第二,方谢晓凭什么信任陈希之,甚至不惜派出八百子弟去北边送死?”

“这……”冷凝不由得陷入疑惑之中。

她虽然是陈希之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对于姑娘的心思,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当然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有什么不妥。譬如陈希之说要借助南周的势力,然后就与方家人联系上,没多久就有一批方家锐卒进入横断山中。

在她看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姑娘天纵奇才,行事无需过多解释。

裴越微微皱眉道:“在荥阳城内的那一夜,我没想过让陈希之活着。不过在京都再次见到她,我却不想她立刻死。”

冷凝惊道:“侯爷,你答应过——”

裴越抬手打断她的话头:“站在我的角度,陈希之做的事情很矛盾,我总觉得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犯一些低级错误。于是我就在想,是不是我最开始的思路就有问题,从始至终陈希之都藏着另外一个目的。”

冷凝彻底被他绕晕,摇头道:“侯爷,姑娘虽然性子有些偏执,可她从来不会虚言伪饰。既然她亲口对你说过不再阴谋算计,那她肯定不会自食其言。”

裴越淡淡道:“希望如此。”

他想起都中沁园后面的那座宅子,陈希之肯定不知道,宅子周遭究竟藏着多少人。

不仅仅有他的人。

冷凝轻叹一声,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尴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站在陈希之身边,也不可能完全舍弃旧情。便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掌,冷凝抬头一看,只见桃花那双月牙般的眸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娘,不用担心,少爷只是在想事情,不是要对陈姑娘做什么。”桃花柔声说道。

冷凝心中一暖,几欲落泪,连忙偏过头去说道:“乖,娘没事。”

裴越看到这一幕,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此番南周一行,如果冼春秋要见自己的话,或许很多谜题都会揭开答案。

从承北大营到建安城,这一路上平安无事,裴越也趁着这个机会理清楚一些事的脉络。

六天之后,使团停下前进的脚步,背嵬营在得到裴越的命令后,在南周骑兵的护送或者说监视之下,前往东面十余里的一处营地暂歇。

他们不能再跟着使团前行,因为前方就是南周京城建安。

城北十五里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唇边带着古怪的笑意,没有搭理身边那些权贵子弟们的殷勤,平静地望着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