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返回成京之后,他的行踪便不再是秘密。
听闻这位年轻权贵是去拜访林清源的故居,钦州刺史宋希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成京府尹卢奇低声道:“方伯大人,中山侯这是胸有成竹?”
宋希孟轻呵道:“你想说什么?”
卢奇虽非宋希孟的铁杆心腹,这几年在钦州相处得倒也不错。即便外人暗中嘲笑宋希孟是泥塑刺史,卢奇却觉得自己的上官胸有锦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显露出来。
他恭敬地说道:“如今韩参政将常平仓的粮食拿来赈济城内百姓,下面府县的份额显然不够。下官觉得中山侯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他今日还有闲情雅致去城外拜访林老大人的故居,可见必有万全之策。”
宋希孟平静地说道:“你对中山侯很有信心。”
卢奇叹道:“大人,这可是年方弱冠的一等国侯,也就王锷这种坐井观天之辈才敢轻视鄙薄。”
两人今日忙碌一天,奔波于城内各地查看粮食的售卖状况。其实常平仓历来由刺史府主管,原本就该宋希孟来决定粮食的分配,只不过在韩公端到来之后,他主动将这个权力交了出去。
对于卢奇的评断,宋希孟不置可否,缓缓道:“钦州粮荒,百姓艰难求活,这是官府的责任。当然,此事责任在我,你只是听命行事。”
卢奇面色肃然地说道:“大人,下官知道您为了解决钦州之患做了多少准备,百姓们必须要忍一时之阵痛,我们才能彻底扫清前朝留下来的遗祸。倘若朝廷怪罪下来,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
宋希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他之所以愿意让卢奇一步步参与到自己的谋划中,自然是因为此人的秉性。
他微笑说道:“王锷之流在私下骂我是泥塑刺史,说你是纸糊府尹,自得于门阀势力在钦州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咱们总得对得起这份赞誉。”
卢奇亦笑道:“韩参政和中山侯这次以退为进,算不算与大人心有灵犀?”
宋希孟神情郑重地说道:“韩参政隐忍不发我能理解,但是裴越……我确实有些看不透此人。”
卢奇不解地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宋希孟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动着茶水,喝了一口之后缓缓说道:“他与我走得是两条不同的路。我这几年不断搜寻七大家的罪证,甚至故意示弱让他们更加得意忘形,为的就是关键时刻将他们一举拿下。”
“中山侯有何不同?他将那些与七大家关联极深的年轻官员带在身边不也是如此?”
“不,你还是没看明白,这只是裴越的障眼法而已。按照碧玉阁那边传来的消息判断,裴越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想用堂堂正正的方式击溃钦州这些世家大族。”
卢奇闻言恍然,旋即震惊地说道:“这得多少粮食?短时间内如何能够筹齐?”
宋希孟赞许地看着他,感叹道:“想要准备好这么多粮食,时间至少需要两个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卢奇语气复杂地说道:“那时候旱情造成的恶果还没有完全显现,钦州米价确实不断在涨,但是还没有出现粮荒。中山侯竟然那么早就在准备,其人真是深不可测。”
宋希孟颔首道:“所以我说看不透他。”
卢奇对此深以为然,这般老道的行事手段一般只能在经年老官身上才能看到,而裴越实在太过年轻,未免也太过成熟了些。
他意识到这几年的蛰伏终于迎来曙光,不禁略显兴奋地说道:“大人,我们要不要先出一些伏手?”
宋希孟摇头道:“这又不是战场上争夺军功,无需分个先后。虽然我与裴越的手段不同,但都是为大梁和钦州的百姓忙碌。如今看来,他的法子更加平和,我们只需要做好协助和响应即可。”
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书卷气的刺史大人,卢奇肃然起敬,郑重地点头应下。
……
不光刺史府在等,王锷等人也在等。
从裴越返回成京的那一天开始,王锷与其他家主一边继续做着表面功夫,一边开始不断加强对城内和钦州各地的监视。
明面上裴越依靠背嵬营无人能挡,哪怕是直接冲进王家抄家都可以,但他肯定不能那样做。七大家虽然一直在侵吞百姓的田地,却又懂得虚饰伪装,城内和各大府城的粥铺已经开了几个月,故而在民间的名声很好。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裴越和韩公端面对的不是一条毒蛇,而是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一窝。
连给钦差行辕和背嵬营驻地送菜的百姓都是七大家的眼线,裴越的任何举动压根逃不过王锷等人的眼睛。
王府花厅,孙明春疑惑地说道:“昆吾公,韩参政和中山侯真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好歹也是陛下信赖的重臣,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王锷沉默不语。
余光存皱眉道:“我的人一直在盯着永州那边,朝廷并没有大动作,永州刺史府虽然调拨了一批粮食南下,但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永州得益于独特的水利优势和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形,历来是这片大陆上最重要的粮仓。若是换作平时,在不考虑渝州和邓州受灾地区的情况下,永州一己之力便能帮助钦州渡过这次难关。
但是去年朝廷在灵州边境打了一场持续大半年的国战,数十万兵马耗费的粮草让永州六座常平仓元气大伤,没几个月的功夫就是钦州大旱,朝廷和永州官府暂时能提供的支持实在有限。
堂内众人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是因此才决定追随王锷的脚步制造钦州粮荒。
赵鑫想了想说道:“朝廷没有粮食,不依靠我们又能怎么办?”
王锷终于开口,沉声说道:“按照我府中账房的估计,钦州这边常平仓最多只能坚持六天。”
众人心跳猛然加快。
孙明春咬牙道:“昆吾公,要不要让下面的人开始造势?”
这显然是要逼迫韩公端和裴越低头,至少默许各大粮商高价出售粮食。只要这个口子一来,他们就有很多巧妙的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锷正要开口之时,柳家家主柳永度小心翼翼地说道:“诸位,我手下的人发现一件小事,不知有没有用。”
王锷立刻道:“说!”
柳永度吞了一口口水道:“他们发现最近成京城里和下面府县,各处城里都有人在收购铺面。”
孙明春不耐烦地道:“这种小事你讲来做甚?”
柳永度讪讪地笑了笑。
王锷却皱眉问道:“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
柳永度紧张地说道:“我手下的人打听过,买家都是钦州本地人,不过——有人漏过口风,说是盘下铺面之后要改成米店。”
王锷陡然变色。
众人面面相觑。
常平仓里的存粮一天一天减少,朝廷在短时间内无力支持,裴越和韩公端却能安稳如山,这些人本就疑惑不解。
难道说裴越真的能变出吃不完的粮食?
便在这时,花厅外面的奇花异木簌簌作响。
赵鑫惊道:“起风了!”
……
大梁的海运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带,从京都顺着绮水往东,穿过秦州境内便能抵达瀚海,然后再往南依次可达利州和尧州。
利州沿海某处码头,一排排货船正在等待卸货,秦州水师的战船则在外围游弋保护。
一个年轻男人面色发白地来到踏实的陆地上,好半天才重新适应这种幸福的感觉。
秦州水师将领胡大有笑眯眯地上前搀扶着他,说道:“王大掌柜,海上的确不好适应,不过多来几次应该就好了。”
王勇连连摆手,摇头道:“胡指挥,我替少爷办完这件事后,应该不会再坐你的船了。”
胡大有哈哈大笑,然后便发现一队骑兵从远处奔袭而来。
为首武将正是藏锋卫副指挥使唐临汾。
他下马与胡大有见礼之后,转而对王勇说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王勇正色道:“这里不仅有京都各号的粮食,还有我们在秦州和利州收购的粮食,价值何止千万?不瞒二位将军,我家少爷这几年攒的家底且不说,甚至连各处的应急银子都砸了进去,我不亲自过来看着,如何能放心得下?”
唐临汾和胡大有神情郑重起来,前者拱手道:“车马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估计还得分批送过去。”
王勇点头道:“运粮之事便拜托将军了!”
唐临汾肃然道:“份内之责,敢不尽心?”
王勇看着不断卸到码头上的粮食,轻声道:“不知少爷那边情况如何。”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西边。
利州以西便是钦州。
王勇沉默片刻过后,转头对自己的心腹点点头,后者转身离开。随即只听得一阵悠扬的号声响起,海面上的货船依次升旗。
旗上绣着三个大字:祥云号。
……
开平六年八月初七日。
第一支庞大的车队进入钦州境内,由五百名精锐骑兵护送,车上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消息传回成京,满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