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州治,成京城。
此地如今人口近百万,已经超越灵州荥阳,成为大梁境内仅次于京都的雄城。
成京附廓为中山县,即一代文臣林清源的桑梓之地,亦是裴越爵位封号的来由。
这座城是高祖立国之后花费六年时间修筑,故而建筑格局上大体仿照京都,遵循北衙南民、东贵西富的原则进行区域划分。成京作为名义上的陪都,权贵府邸的数量自然无法和京都相比,所以也就不像京都那般泾渭分明。
东城一座雅致精巧又占地宽广的府邸之中,一群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花厅内品茗闲谈。
茶叶是产自尧州西北部的顾渚紫笋,据说每年的产量只有百余斤,其中大部分要进献给宫里。常人自然无法享受到此等珍品,然而能够坐在花厅中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京都那边将裴越吹捧得如同神仙下凡,商道、兵法、武艺等等几乎无人能敌,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嘛。”一位满脸富态的中年男人颇为不屑地说道。
另有一人轻笑道:“裴越此行乃是奉命去南周迎亲,应该不会干涉咱们钦州本地的政事。”
“未必,此子年轻气盛又好虚名,再加上以陛下对其的信任和器重,多半会强行插手,咱们还是小心应对方为上策。”
“信通兄言之有理,这裴越身上杀气太重,无论西境还是京都,死在他手里的人成千上万,这都是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
“何必如此担忧?方才昆吾公说得很清楚,裴越自从进入钦州地界之后,使团的行进速度很正常,沿路除了拉着王琦闲聊,并未多管闲事。”
说到这儿,众人不禁望向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即先前那人所说的昆吾公。
其人名叫王锷,字昭范,号昆吾山人,成京中山人氏,现年五十有三。
钦州富有代表性的世家大族共有七家,王家便是执牛耳者,身为这一代家主的王锷当仁不让地成为这群人的核心。
王锷放下手中的茶盏,风轻云淡地说道:“裴越精于兵事,不代表他就万事精通,再者我们不会给他肆意妄为的机会。”
他幽深的目光扫过其他人,缓缓道:“诸位请不要忘记,钦州是我们的基业,不要因为今年的旱情就得意忘形,以至于分不清主次。我们只是要将土地和百姓收入囊中,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众人凛然,纷纷应道:“昆吾公放心,能坐在这里的怎会有那种蠢人。”
王锷微微颔首道:“你们要叮嘱府中管事,尽量不要闹出饿死人的事情,不时拿出一些粮食赠与乡民。”
先前嘲讽裴越的富态男人名叫赵鑫,只见他讨好地笑道:“昆吾公,咱们控制的那些米店何时开门售粮?”
王锷淡淡道:“不急,等那位参政大人求上门来再做决定。”
赵鑫不禁怪笑道:“参政大人当初来的时候何其威风,一连抄了六家粮商,再加上四座常平仓里的存粮,他以为这样就能轻松解决钦州七府之地的灾情,哈哈,实在是痴人说梦。”
除了王锷之外,其他人对暴发户一般的赵鑫观感不佳,当即便有孙家家主孙明春岔开话题道:“昆吾公,倘若裴越真的出手相助韩参政,逼迫粮商们平价售粮又当如何?虽说这位年轻国侯不擅政务,可他身份太过特殊,真要胡来的话很难有人能制止。”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核心人物最害怕的就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匪患。
纵观裴越以往的行事风格,此人无异于一个披着官面身份的匪首。厅中这些人不惧韩公端那样的清正君子,哪怕对方铁了心要杀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应对,再不济也可以卑躬屈膝示弱。
可是裴越显然不同,假如他站在韩公端那一边大开杀戒,钦州境内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镇得住。
王锷不以为然地道:“这里不是边境亦不是京都,他不敢指使手下的军卒胡来,否则陛下也不会答应。钦州若是乱了,南境五州都不会安宁,陛下靠什么攻伐南周?方才我让你们对乡民好一些,原因便在于此。”
众人纷纷颔首以对。
王锷继续说道:“他要敢举起屠刀,我们可以鼓动百姓反抗,区区中山侯还承担不起激起民变的罪名。总之,你们这段时间将粮食藏好,叮嘱族人夹起尾巴做人,不要给那杀星送去把柄,同时尽量不要让百姓们饿死,剩下的事情我会同韩公端交涉。”
其余几位家主信服地点头道:“谨遵昆吾公吩咐。”
……
北城,钦差行辕。
政事厅中,东府参政韩公端双手负于身后,眉头紧锁地凝望着墙上悬挂的钦州全境地图。
离京之前他便清楚此行不会顺利,却没想过会一步步艰难到如此境地。
钦州之所以不同于渝州和邓州,根源在于成京是大梁的陪都和南境五州的核心,这座城里的世家大族经过近百年的日积月累,触角早已蔓延四面八方。今年这场大旱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那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囤积的粮食换取百姓手里的土地。
在这个时代里,良田便是最好的财富。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亦或者是想要攫取更多的银子,粮商肯定会操控米价不断上涨。
韩公端带领一千禁军来到钦州,以囤积居奇的罪名施展雷霆手段,在五日内连抄六家中等粮商,砍了十几颗脑袋,立刻便震慑住所有人。
十四天前,米价陡然回落,此后市面上便没有再上涨过。
新的问题随之出现,从十天前开始,整个钦州境内竟然只有零星几家粮店开门,而且很快就被百姓们买走所有的粮食。
如今韩公端只能依靠四座常平仓的粮食赈济百姓,但是这又能坚持多久?
“禀大人,成京府尹求见。”门外响起随从的声音。
韩公端皱眉道:“不见。”
随从微微一怔,旋即垂首道:“是,大人。”
按理来说,成京府尹在这片地方也算得上大人物,单论官职品阶仅在钦州刺史之下,然而韩公端对其很不待见。究其原因,这位府尹大人八面玲珑,谁都不愿得罪,对于东府参政毕恭毕敬,可是对本地的那些权贵也是整日笑脸相迎。
韩公端明白自己的敌人是谁,他不需要调查就能确定钦州那些粮商背后的主人是谁。
钦州刺史宋希孟是位心机深沉从不肯轻易出头的老官儿,成京府尹卢奇又是个极其圆滑的墙头草,韩公端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整个钦州的局势犹如一座泥潭,没有人敢公然违抗韩公端的命令,但是下面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敷衍,偏偏那些借口还挑不出什么毛病。
沉默良久之后,韩公端忽然轻声说道:“来人。”
一名魁梧汉子从门外走进来,躬身道:“大人请吩咐。”
韩公端眼中浮现犹豫之色,他很难认同裴越的行事手段,然而此刻想起那些面有菜色的普通百姓,他稍作迟疑之后咬牙说道:“你去告诉裴越,本官同意他的做法,一应责任由本官担着!”
“小人遵命!”
“去罢。”
韩公端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变得冷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