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城,瑞祥坊。
这里住的大多是普通人家,房屋鳞次栉比略显拥挤,在权贵遍地走的京都内显得毫不起眼。
古井街东头有一座外表上看起来很普通的宅院,里面住着一户六口之家,身为家主的陈老汉和儿子陈壮经营着一间食肆。日子虽然不富贵,但也能维持住一家人的温饱。这父子二人性格都很忠厚,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很不错,所以生活还算安稳。
年前有两个陌生人住进陈家,陈老汉对外说是从南边老家来投奔自己的亲戚。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而且陈老汉的为人一直有口皆碑,所以也没人特地打探询问,就连巡城的官差那边都轻易糊弄过去。
东边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厚厚的袄子,伏案桌边写写画画,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不一会儿,一名身段修长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进来,反手立刻带上门,防止外面的风吹进来。她走到桌边,细心地将地上的炭盆挪远一些,又检查了一下窗户上打开的小缝,关切地说道:“小姐,听那些商号里的伙计说,这蜂窝煤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门窗关得太严容易染了炭气。”
女子裹紧身上的袄子,微笑道:“裴越虽然该死,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丫鬟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泛起哀伤与悲凉,勉强笑道:“小姐,你不是说过不会再与他计较吗?”
女子转过头,露出一张清冷惊艳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道:“你是不是看中裴越了?要不我把你送去中山侯府?”
丫鬟怔了怔,旋即脸上浮现怒意道:“小姐这是要逼我去死?”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丫鬟回过神来,无比担忧地上前帮她轻抚着后背,语气复杂地说道:“小姐,不能再想那些事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女子咳得双眼泛红,好半晌才平复,悠悠说道:“弄玉,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这句话里饱含着复杂到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怅惘,丫鬟听了之后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叫弄玉,身世凄苦父母双亡,自己也差点被恶人卖进最低等下贱的窑子里。在她心灰意冷绝望之时,是一个神秘的少女将她救出苦海,并且帮她杀死那些仇人。再后来,她跟着恩人去往灵州,被安排在秋江楼负责暗中监视那个名叫林疏月的花魁。
那一夜钦差行辕之战,她从裴越口中得知自己恩人的死讯,登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若非裴越允许她为恩人结庐守墓,她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一缕孤魂。
只是她没有想到恩人竟然没死,虽然变成了身体孱弱的废人,可终究好过阴阳两隔。
她的恩人便是陈希之。
弄玉抹着眼泪说道:“小姐,我们离开京都吧?好吗?不要再牵扯进那些事里,平平安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陈希之凄然地笑笑,摇头道:“傻丫头,你以为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力搅动风云?假如我真的有那个能力,叶七当时便不会允许我活着,更不会只是出手废掉我的武功。我之所以还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看看那些人会是怎样的结局,另一方面也是叶七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
世事曲折离奇,终究不是她能完全掌握。
那夜在城隍庙前,她的确是中了毒,却不是林合在刀上抹了毒,而是她自己早就备好的一种秘药。服下后的确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但是只会造成身体机能的短暂封闭,看起来和死亡无异。
如果当时冷凝没有出现,她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争取一条生路,哪怕拿出所有的底牌也要说动裴越。当她发现冷凝的踪迹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至于后面的自尽,则是在动手的时候刀刃下移稍许,并未真的割断自己的咽喉。
她很了解裴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本心上和自己一样骄傲,因为桃花的关系他也不可能当着冷凝的面检查自己的“尸首”,所以她有很大的把握假死脱身。
只是她没想到裴越出于好心,让叶七和冷凝送自己去城外安葬,然后便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叶七看出破绽。
叶七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最终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代价则是她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
其实经过横断山之战、旗山冲之战和夜袭钦差行辕之后,她手里本就没有多少忠心的手下。陈希之很清楚,自己能活下来完全只是因为叶七顾念当初的姐妹情谊。
按照叶七的要求,陈希之用约定好的独特暗码给路敏写去最后一封信,这便是路敏直到最后都没有对裴越动手的真正原因,也是沈默云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一身武道修为尽失,身边的亲信也只剩下寥寥数人,自尽那一剑也伤到了她的根本,故而现在的她十分畏寒柔弱,与往日的冷厉锐气截然不同。
弄玉一边抚着陈希之的后背,一边叹道:“小姐,我看不懂叶姑娘的用意。”
陈希之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轻声道:“在她心里终究是裴越更重要,或许是看在师父的面上,她想让我继续活着,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弄玉却不这样认为,那位叶姑娘对自家小姐肯定还有几分情义,否则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陈希之看懂她的眼神,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说道:“往后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去了,有什么事就让陈家婶婶去办,京都之内眼线太多,难保其中不会有裴越的人。你那天虽然机灵,可是以我对裴越的了解,恐怕他已经有了怀疑。”
弄玉想起自己那天出门采买布匹,想着帮陈希之做两套新衣裳,突然撞见裴越领着大队骑兵经过,还好她为人机灵立刻躲开。如今听陈希之这么一说,她不禁惊讶地说道:“小姐,当时我连正脸都没露,而且转眼就藏了起来,裴越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陈希之摇摇头道:“你不懂,总之往后尽量不要出门。我答应过叶七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何必要逼她动手再杀我一次?”
弄玉连忙点头道:“是,小姐,我以后就在宅子里待着。”
陈希之面露倦色,缓缓道:“乏了,我去歇一会儿。”
弄玉搀着她走到屏风后面,服侍她睡下之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完房内的炭盆和通风,然后才关上房门离去。
陈希之躺着**,痴痴地望着头顶,过了许久才缓缓闭上双眼。
其实弄玉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实睡过,每每只要进入梦乡,很快就能看到漫天火光。
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染着无尽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