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城内十分喧杂,唐攸之和罗焕章的副手正在安置数万大军,藏锋卫这边则是由韦睿带着其他统领执行。无论是营地还是军需,六万人的安置总需要一段时间,好在众人能力过硬,又都是精兵强将,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沈默云带着裴越离开帅府之后,一路向西面城墙行去,太史台阁的数十名高手紧随其后。

裴越神情平静,但是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对于身前这位大人物,他的观感一直十分复杂。

不可讳言的是,沈默云的确几次出手帮他解决危机,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位密谍首领的目的并不是帮他,可只有裴越心里清楚,沈默云每次出手都恰到好处,让自己省了很多麻烦。可是沈默云与裴家的关系太过紧密,可以说没有裴贞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再加上当初沈默云表露过偏袒裴戎的立场,这让裴越根本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两人一路走到西面城墙之上,京军一部负责守城,将士们老老实实地盯着西面,并未因为这一老一少明显是大人物的男子靠近而惊慌失措。

一行人走出百余丈,沈默云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西面空旷的战场,那里满是尸首,远处更可见西吴连绵的军营,那位镇南大将军张青柏说不定此时也在观察古平大营。

看了片刻之后,沈默云轻声开口问道:“为何要杀宁忠?”

裴越不解其意,微微皱眉反问道:“不能杀?”

沈默云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大战之前,你在临清操练士卒,也在那里见到王九玄和墨儿。以你的聪明机智,自然能明白王九玄出现意味着陛下已经开始怀疑路敏。北线获胜之后,你没有从灵州境内返回临清,等待下一步的帅令,而是直接从虎城附近南下,冒着更大的危险与张青柏周旋,除了不愿受路敏辖制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裴越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见死不救,你折损数千部属,沉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肯定在唐攸之处埋下伏手,只要能说动这位长弓主帅,再利用他去说服罗焕章,再配合墨儿的身份与王九玄的密旨,完全可以架空路敏的军权。”

他转身望着裴越,面上浮现浓重的忧色,缓缓道:“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斩杀宁忠之后,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路敏绝无低头的可能。如果今日我没有出现,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藏锋卫与城中守军火并?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说到最后,沈默云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严厉,显露出几分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威严气势。

裴越不为所动,坦然道:“我没想过那么多。”

沈默云摇头道:“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风格?”裴越嘴角扯出一抹讥笑,眼神冰冷地望着沈默云,微怒道:“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宰了宁忠,这样的废物根本不配坐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鸡鸣寨乃是南线军寨体系的核心,我的结拜兄长如今还在那里苦苦支撑,可如果不是我说服宁忠派出援兵,这座军寨早就丢了,整个南线就变成西吴铁骑的后花园。”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厉:“沈大人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的吗?刀口寨陷落,我收拢近千溃兵,然后西水寨守军顾崇山又将所有的骑兵交给我,靠着南营老卒和这些混杂而成的将士,我在鸡鸣寨击败西吴步卒,纾解危局。宁忠那个废物,竟然要抢夺将士们拼命得来的军功,以此为交换条件才肯向鸡鸣寨派出援军。”

这一刻裴越脸上的表情已然杀气腾腾,看得旁边的乌鸦们胆战心惊,下意识就想要靠过来。

沈默云摆摆手,冷静地说道:“这些不足以构成你亲手杀他的理由。”

裴越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他是三等国侯,又是边营主帅,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肯定后患无穷。但是他不死,路敏就不会发疯,西境的局势依旧岌岌可危,谁让沈大人在路上耽搁得有些久呢?如果你早两天来,一切都会不同,至少我的那些将士们不会白白牺牲。”

沈默云并未在意他言语中的愤怒和嘲讽,轻叹一声道:“我猜到你的想法,也不相信你是一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物。虽然你还很年轻,可是看着你一路走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浅薄的晚辈。毫无疑问,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只是手段太过凌厉,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会如何看你?”

裴越怔了怔,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震惊。

沈默云用目光示意乌鸦们离得更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道:“陛下猜测过你的身份,以为你是陈轻尘的儿子,所以才会如此重用你。”

裴越瞬间失语。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我们这位陛下心中装着整个天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你当真以为他会相信是裴戎这个酒色之徒给陈家后人提供庇护?你当真以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成安候?”

裴越在这一刻只觉得无比荒唐,几近崩溃地说道:“既然他知道,为何要让路敏来西境?”

沈默云仰头望着天边,轻笑一声道:“因为他要做圣天子,岂能不教而诛?”

裴越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跌落进冰窟之中,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也是等我和你先生出现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宁死不愿回京都,哪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陛下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这件事看清楚下面臣子的心,为何他允许我让墨儿暂时署理西境军情?为何他要让王平章最器重的长孙带着密旨来此?为何他要让你这个年轻小辈掌着藏锋卫,一跃成为军中新贵?”

他望着裴越失神的面庞,叹道:“陛下不仅仅要看路敏的底细,还要看我、王平章和谷梁的心思。京军只派出实力最弱的北大营支援西境,南境边军纹丝不动,甚至西军之中兵力最多的定西大营至今都稳坐苍梧山畔,就是因为无论古平大营被打烂到什么程度,乃至半个灵州都有可能沦陷在西吴的铁骑脚下,他都有能力扭转整个局面。”

沈默云忽而有些落寞,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位陛下啊,算计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只是他面前棋盘上的棋子。”

裴越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将要炸开,一时间剧痛无比,然而那股真切的愤怒从心底涌起。

他猛然一拳砸在旁边的城墙上,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