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默云领着大批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出现在广场上,古平军的士卒们在各自将领的示意下停止进攻,唯有果敢营身为路敏的死忠,依然保持着咄咄逼人的姿态。

仅仅一夜的时间过去,尹伟就仿佛老了十来岁,面容上透着浓重的疲惫,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路敏,径直走到罗焕章和唐攸之身前,喟叹道:“早知今日,我定不会同意他下令召二位前来援护,至少也应当将实情告知你们。”

唐攸之皱眉道:“成安候对你做了什么?”

站在旁边的裴越冷笑道:“想必是昨日齐云侯打算出城配合藏锋卫,因此惹怒路敏,然后就被夺了军权,随便找个地方关了起来。”

罗焕章怒道:“果真如此?”

尹伟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尹家和裴家关系极近,这是当年立国时裴元和尹仲康传来下的交情,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淡化。裴太君六十大寿那天,齐国太夫人亲临裴府,给足了裴家面子,更不消说尹伟和裴戎数十年的交情,尹道是裴城身边最得力的手足,无论在谁看来这两家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正因如此,尹伟对裴越的观感一直很差,路敏当初奏请开平帝派京军北营驰援西境,未尝没有一些与此相关的心思。

然而经过这段时间耳闻目睹之后,纵然他还放不下心中块垒,却也无法对裴越口出恶言,索性只当此人不存在,看向罗焕章说道:“的确如此。”

罗焕章双眉竖起,对沈淡墨问道:“沈家丫头,你之前说的那些事也是真的?”

沈淡墨点头道:“罗伯爷,目前并无成安候直接出手的确凿证据,但是从横断山匪一直到如今西境南线接连的败局,他的谋划已经昭然若揭,瞒不过任何人。”

罗焕章气得哇哇乱叫,拿着长枪便要去和路敏拼命,却被尹伟和唐攸之联手拦住。

裴越对这位老将印象还不错,即便不提罗克敌这层关系,之前他的表现也远远强过路敏这种人。哪怕刚开始的时候此人对他的态度很不客气,可是裴越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见他情绪十分激动,便开口说道:“罗伯爷,沈大人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路敏蹦跶不了片刻,你又何必在此时添乱?”

罗焕章闻言瞪大眼睛道:“臭小子,你说我添乱?”

唐攸之哭笑不得道:“你好歹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跟越哥儿一个年轻人较劲?都消停一点吧。越哥儿,让藏锋卫前压,不要给果敢营狗急跳墙的机会,同时放开后阵,让我和焕章兄的亲兵营进城。”

裴越应下,然后看向前方好奇地问道:“唐叔,这沈大人离路敏和果敢营那么近,你就不担心他的安全?”

之前在溪山寨的时候,唐攸之自承与沈默云关系亲近,裴越这句话看似调侃,实则还带着几分试探。但集宁侯显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望向陪着沈默云的那个中年男人,似笑非笑道:“有你的先生做护卫,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沈大人?”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便去安排藏锋卫的行进事宜。

与这边风轻云淡的气氛相比,果敢营阵前已然是黑云压城。

沈默云缓步前行,席先生相随身侧,太史台阁的精锐们手执兵刃,神情漠然地前压,根本没将如临大敌的果敢营放在心上。

及至距离路敏还有十余丈时,沈默云挥挥手,台阁的乌鸦们便止住脚步。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路敏身前,语气复杂地说道:“成安候,先放开王九玄,相信你也不想看到路家落个满门抄斩清誉尽毁的下场。”

二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王九玄手里拿着开平帝给他的密旨,代表着皇权的威严,路敏要是真的伤了他的性命,开平帝的怒火足以将整座成国公府焚为灰烬。

然而收回这一剑又是那样的艰难。

路敏这辈子除了在皇帝面前,极少低过头,仅有的几次低头也是因为敬佩某些人的风姿卓绝。

譬如裴贞,在当年西境面对比今日更加危急的局面时,临危受命领军出征,率领一支孤军深入高阳平原,将西吴数十万大军遛得昏头转向,用接连不断的小败和狼狈迷惑对方,最终成功阵斩想要截断梁军退路的西吴虎城守将东山侯,将虎城纳入大梁疆域。

譬如陈轻尘,以女子之身在这个严苛的世道里绽放光彩,用士大夫嗤之以鼻的商贾之道造福黎民,面对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仍然能够秉持初心。当年七宝妙会上偶遇,他便惊为天人,此后念念不忘。只是那时的她已是先帝的意中人,而且品行高洁到令他自惭形秽,根本生不出半点亵渎的心思。

永宁元年深秋的一个夜晚,陈家大宅被数千高手围攻,女主人香消玉殒。

从那之后,成国府中路敏的书房内间机关后面就多了一块牌位。

席先生看着面色狰狞的路敏,轻叹道:“何苦?”

路敏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盯着他说道:“你懂什么?”

仿佛这样不足以表露自己的愤怒,他忽地收回架在王九玄脖子上的长剑,逼迫他去往罗焕章等人所处的位置,待他走远之后才怒视着面前的二人,咬牙说道:“你们两个懂什么?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恨?难道你们不想替当年的人做些事?你们只是不敢,或者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裴越骂我是无耻的懦夫,就应该让他这个定国佳孙来看看,究竟谁才是无耻的懦夫!”

席先生与沈默云对视一眼,良久之后才轻声说出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后,路敏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迟迟都没有开口。

沈默云皱眉道:“到此为止,我会向陛下求情,总能保住成国府的爵位。”

路敏没有回答,丢下手中长剑,然后转身看着果敢营三千死忠,沉声道:“放下兵器,就地坐下!”

果敢营将士们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做出动作。

路敏眼眶泛红,吼道:“连我的命令也不听?”

“哗啦啦”一片声响,三千将士丢下手中的兵刃,然后极其艰难地坐了下去。

路敏这才回身看着沈默云和席先生,无比疲惫地说道:“让裴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