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县隶属广平府。

灵州地图上,此地属于西北面,与周文所言的刺史和别驾去往的建昌府大抵在一条直线上,后者位于灵州的东南面。广平府再往西便是东庆府,西军四大营中的古平大营便在东庆府境内,这座守备森严的大营出过几位军中大人物。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的成安候路敏和调任京军北营主帅的齐云伯尹伟,曾经都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待过。

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得益于从天沧江分流出来的河水灌溉便利,这里自古以来便极为富饶,临清县更是首富之地。

那片天然煤矿位于县城东南面不远处的荒地之内,地契早便掌握在严家手中。

蜂窝煤出现之前,这里无人问津,**在外的煤块根本没人在意。

自开平三年冬,京都出现的变化很快便传遍整个大梁,那些行商将蜂窝煤的信息带到四面八方。永州的煤矿在七宝阁手中,云州的煤矿则是官府拥有的荒野之地,裴越在这两地并未遇到阻碍,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他的运气在灵州仿佛消耗殆尽,且不论东庆府境内的马匪民乱,光是临清县这边的煤矿归属便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从开平四年开始,临清县城外的煤矿便有严家子弟看守,纵然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将煤块变成蜂窝煤,可是看守极为严密,压根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等时间来到开平五年,严家直接在煤矿周围树立木栅栏,并且建好简易房屋,派出很多乡民在这里驻守。

裴越手下的第三队便是在这种环境下来到临清县。

这个百人队的哨官名叫商羽,他原本是京军南营的一名哨官,在剿灭横断山匪时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以他立的功劳来说原本可以升为游击领一都之兵。谷梁压着他的职位,并且亲自与他交流过,所以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将官甘愿继续担任哨官,直到裴越奉旨出京,他便来到这个年轻权贵身边,继续无怨无悔地做着哨官。

第三队的任务很简单,裴越只是要他们待在煤矿附近,盯着这里的动静。

一段时间以来这里风平浪静,商羽依旧不敢放松,派出游骑散开呼应,这也是裴越对他的要求之一。

直到昨日风云突变,先是几名百姓忽然闯入第三队的临时驻地,以不太高明的手段强行与这些京军精锐发生冲突。这些将士本是在边境和横断山中见过血的锐卒,绝非那种胆气怯懦的窝囊兵,但因为裴越的规矩很严格,他们不敢对手无寸铁的大梁百姓动手,故而难免贻误机会。

等商羽反应过来,临时驻地外面已经是漫山遍野的临清百姓。

等到这个时候,他如果想率众离开,必须用铁血手段将这些百姓驱离。

问题便在于此,商羽根本没法下达这个命令,于是便出现数千百姓围攻京军精锐的荒诞场面。

商羽虽然不是官场老人,但也能看出这些百姓背后有人指使,只不过他担心动用强硬手段的话会给裴越带来麻烦。

被百姓围攻一天一夜,这支百人队的气势逐渐变得低沉。

最严重的问题是,围攻他们的不仅仅是百姓,站在最前面的是临清县上百位年轻士子。

这些人大多有功名在身,虽然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以后都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对于商羽来说,即便他豁出去马踏百姓,事后又自己承担,也不会累及家人,但他要是敢指挥手下锐卒伤害这些士子,恐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更会牵连整个家族以及站在他背后的裴越。

临清本就是灵州最富饶的上等县,能出现严临川这个前任东府右执政便可见此地的文华之盛。所谓耕读传家,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种地读书,其实指的是家资丰厚的地主才有余力供养读书人,基数足够多之后才会出现大量的举人。大梁十三州,能够一气出现上百位年轻士子的县寥寥无几,这也是临清严家敢于拖延交出煤矿地契的原因。

这些士子中,领头者名叫严东楼,他是严临川的侄孙,也算是严家的嫡系子弟。

严东楼是仁宣九年举人,身长七尺,面色略显虚浮,此刻站在所有士子的最前方,直面商羽和他身后的近百锐卒,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无耻贼人,竟然敢打临清严家的主意,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之前看你们窥视此处,我家老爷就已经禀报刺史府,本想等着薛方伯派人剿灭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敢伤害此地乡民!”

商羽皱眉道:“我们是钦差亲卫,奉命在此地勘察,你休要胡言乱语构陷罪名。”

严东楼冷笑道:“勘察什么?这里的土地都是严家的产业,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侵占。这里是灵州,本人没听过什么钦差,你们若没有刺史府的手令,那便是来历不明的贼人!大家说,咱临清县能被这种贼人欺负吗?”

他身后的士子们齐声附和,外围的百姓们则声音稍微弱一些。

严东楼显然不太满意,回首怒喝道:“你们这些蠢材难道是想帮这些贼人?”

商羽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人帮严东楼传话,很快整个百姓队伍都听见这句话,这些面容木然的庄稼汉子们纷纷大声呼喊,仿佛眼前这一队精锐军士真是他们的仇人。

严东楼见状嘲笑道:“看见没有?我不管你到底什么身份,没有刺史府的手令,你们就是贼!想要离开这里?可以!交出伤人的凶手,写下认罪的状纸,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商羽当然不会点头,眼下局势虽然很荒诞且复杂,但他并没有很担忧。且不说他早就注意到之前撒出去的游骑已经离开此地,想来肯定会往荥阳城那边报信。即便荥阳那边真的出现问题,他也有自信在撕破脸皮之后带队离开。

他只是想不明白,那位严老大人好歹也是前任右执政,难道他以为这种近乎于儿戏的法子就能阻拦奉旨而来的钦差?

商羽不懂,这才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真正原因。

严东楼见他没有回应,脸色愈发难看,口中登时不干不净起来。

“你他娘——”

三个字才从严东楼口中喊出,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得风声尖厉鸣叫。

一箭东来。

从严东楼的右边脸颊而入,贯穿他的口腔,从左边脸颊而出,将他的骂声堵回嗓子眼里。

远处,马蹄声滚滚如雷。

那些围着的百姓们大惊失色,纷纷避让开来。

裴越一马当先,领着四百铁骑直接趟出一条宽阔大道。

无人敢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