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坊,洛府。
外书房中,洛庭看着正襟危坐的裴越,神情温和地打趣道:“若非你弄出蜂窝煤,这家里的用度肯定更加拮据,必然没法子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去你府上恭贺乔迁之喜。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其实你不必特地过来还礼。”
裴越微笑道:“大人,我前日特地让四海楼准备席面,可是费了好大功夫,你也知道他家的席面很抢手。然而府上的管家放下礼物就走,连杯水酒都不肯喝,我只好登门道谢。”
洛庭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不必如此郑重。”
裴越认真说道:“大人的厚爱我必定铭记于心。”
两人其实都明白,礼物的贵重与否根本不重要,洛庭的名帖便是分量最重的礼物。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主动给一个晚辈送礼,实际上是强行将裴越的地位往上抬了几分。事实也是如此,在洛庭派人送礼之后,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勋贵府邸立刻派家中子弟前去道贺。
某种程度上来说,洛庭在京中的名气比王平章更响亮。
至于军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洛庭不愿继续谈论这件事,正色道:“虽然之前我看过你的计划,也很欣赏你的细致与认真,但是兹事体大关系民生,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裴越道:“请大人指点。”
洛庭沉吟道:“此事既然由朝廷主导,便不能以你名下商号的名义推行,否则将来难免会权责不清。我已奏请陛下设立石炭寺,由东府直接辖制,品阶与九寺平级,仿西府下辖五军都督府之旧例。该寺官员从户部与工部抽调,协助你营造矿场,并于北境各州铺设渠道。”
裴越点头道:“大人此举甚妥。”
“只是你虽然有爵位在身,但是并无官职,操持此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你先任石炭寺监,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卸任亦可。即便国朝历来文武官职互不侵扰,此时不过是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大事。当然,如果你愿意一直做下去也可,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
“大人,这不妥当吧?”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倒是有个办法。”
“说来听听。”
“大人可以择一位老成持重者为寺监,平时让他发号施令即可。”
“背地里听你的指示?”
裴越不答,露出满脸憨厚的笑容。
洛庭拿他没有办法,几番试探之后,见他如此坚定,最终只得放弃那个念头,颔首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裴越,如何制作蜂窝煤、如何铺设售卖渠道乃至于如何建立一套运行顺畅的人手班底,这些你都很擅长。我要提醒你的是,下面州府不比京都,很多人不会因为你的爵位就柔顺听命。你既要有菩萨心肠,也需使得出雷霆手段。”
“大人放心,我不是提不动刀的柔弱书生。”裴越答道。
洛庭郑重地说道:“刀在手中才有威慑力,一旦砍出去就回不了头,其中分寸你需自己把握。”
裴越点头应下。
两人又讨论一番细节,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洛庭不是怀疑裴越的能力,只是他实在太年轻,又有爵位在身,担心他离京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平添许多波折。
说到紧要处时,洛府的管家忽然进来,快步上前道:“老爷,天使来了。”
洛府已经接过无数次圣旨,所以管家只是语速很快,脸色并不紧张。
随即一名内监走进正堂,朗声道:“陛下口谕,宣洛执政入宫觐见。”
洛庭拱手答道:“臣遵旨。”
那内监眼睛很尖,刚进门便看见裴越的身影,此刻便微笑道:“原来中山子也在这里,陛下要你与洛执政一同入宫,请吧。”
永仁坊距离宫城比较远,内监似乎很着急,一路催促马车加快速度,赶到宫城时比平时耗费的时间要快不少。
下车进入宫城后,裴越随在洛庭身侧。
洛庭低声道:“陛下多半是提点你几句,不必紧张,正常应对即可。”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多谢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来到两仪殿偏殿,开平帝并未像往常一般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反而是站着西面墙边,观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梁疆域图。
与裴越曾经在洛府书房里见过的地图相比,皇帝面前的这副要精细很多。
“臣洛庭,参见陛下。”洛庭站在殿中,对开平帝的背影躬身行礼。
裴越照着他的动作,挑不出半点差错。
开平帝缓缓转过身,走回御案后坐下,淡淡道:“给洛执政赐坐。”
一名内监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洛庭身边,然后躬身退开。
“谢陛下。”
洛庭面色如常,类似的场合他经历过太多次,自然不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得让皇帝看轻自己。
开平帝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洛庭一些朝政上的问题。
洛庭谈吐清晰,应对自如,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关系到大梁各地的政务,他都如数家珍一般,而且很快便能提出对策,没有出现过一次卡壳或者停顿。
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尤其是对于裴越来说。
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君臣对答,心中逐渐明白为何皇帝明明不喜欢洛庭的脾气,却始终离不开他,反而一步步将他擢升到如今这个位置。再想到那些同样刚直却蹉跎多年的御史,譬如已成亡魂的柳真,裴越愈发认识到提升能力的重要性。
时间飞速流走,裴越没有丁点的不耐烦,几近听到入迷,刚开始那丝因为自己站着的不适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对答终于告一段落。
开平帝拿起桌上的白玉盏,抿了一口清茶,目光转向裴越,打量片刻之后说道:“裴越。”
“臣在。”
“朕对你寄予厚望,此番出京需尽心尽力。”
“臣不会懈怠。”
“朕命你为钦差副使,专司营造矿场并铺设售卖渠道诸事。”
“臣——”
裴越霍然抬头,满面惊讶神情,此刻他直视开平帝的动作无疑有些大胆,或者说无礼。
站在开平帝身旁的内监微微皱眉。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心中并未动怒。虽然对他来说,裴越的出现包括他身上的爵位只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但经过上次朝会上的风波,他忽然觉得这颗棋子可以再动一动,说不定就能牵连起许多有趣的故事。
洛庭淡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你还愣着做什么?”
裴越连忙垂首,拱手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你是朕提拔上来的少年武勋,将来还有大用处,自然不能让你去文官队伍里厮混,免得浪费你这身胆气。钦差副使之职不过是便于你做事,离开京都之后没人照拂,想来你还需要一些臂助才能无畏风雨。”
洛庭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虽然聪明,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正面与皇帝接触,心中有些紧张,脑子自然没有平时转得快,一时间想不通这番话的深意。
开平帝倒也没有在言辞上为难他,温和地说道:“朕欲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名为藏锋,准备由你领着。钦差出行必有军士护卫,如此也不算破坏规矩。”
一卫?指挥使?
裴越彻底愣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梁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余人。
皇帝这是没睡醒还是吃错药了?
洛庭无法再沉默,不论皇帝在想什么,这个决定都太过荒谬,一旦昭告天下必然会引来百官反对,就连那些去裴越府上恭贺过的勋贵都会跳脚。
“陛下,此举——”
然而洛庭只是刚开口便被开平帝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洛执政,军国大事绝非儿戏,朕岂能不知?朕说让他领着,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裴越,这件差事若办得好,藏锋卫指挥使的位置便给你留着。若是办不好,莫说这个指挥使,你身上的爵位也会收回来,听清楚了吗?”
裴越心里直想骂娘,皇帝这脸翻得也太快了吧?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他只能低头应下。
开平帝又道:“不过朕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你可以去京营挑选五百军士,编成一都,暂且任个游击,随你出京办事。”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
裴越强行平静心神,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太大的变化,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开平帝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退下罢,细务上多跟洛庭请教,有他指点你几句,胜过你在心中苦思数十日。”
“是。”
裴越随洛庭离开两仪殿,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回忆方才的对话,裴越隐隐觉得皇帝好像知道什么,很多话似乎别有所指。
洛庭注意到他凝重的脸色,出言宽慰道:“不必担心,京中有我。”
裴越感激地笑笑,心中却无法轻松。
他终于确认一件事,皇帝真不是普通人。
或者说,能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