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坊,沈府,外书房。

沈默云在桌前阅览着台阁送来的每日情报汇总,虽然这些消息都是日常记录,并无特别重要的突发事件,但他仍旧一丝不苟地看着。同样一份情报,在有人眼中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真正厉害的人物总能发现细微处的蛛丝马迹。

沈默云能够执掌台阁多年,除了开平帝的信任之外,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从来无人怀疑。

看完汇总之后,他将卷宗放在桌上,眼神微露疲乏之色。

书房门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左手长剑斜握,方便随时挥出。

沈默云喝了一口清茶,温和地说道:“林合,这几年辛苦你了。”

或许是因为长期保持一个表情,林合经常不知道要怎么笑,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守护在沈默云的身边,用左手剑斩断任何窥视的视线与阴毒的恶念。听出沈默云话语中不一样的情绪,他微微有些讶异,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大人,这是属下的职责,不辛苦。”

沈默云脑海中浮现一些陈旧的画面,微微摇头,露出一抹愧疚道:“是我对不起林家。”

林合心中一震,十分郑重地回道:“大人,父亲当年是为公义与家仇而死。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大人,反而感谢大人能给他这个机会,替我们林家洗刷身上的耻辱。父亲临终之前,对我说过一定要护住大人与家眷的安全,方能报答大人的恩情。”

“话虽如此,终究是……”沈默云极少会有这样犹豫的姿态,他将后面的话掩去,目光温和地望着林合道:“从明日开始,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林合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大人,我不会离开的。”

沈默云对他历来都很宽容,但此刻却不容置疑地道:“你先进台阁乾部办事,等年后我会给你安排一项任务,记住尽力做好。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对台阁的运转很清楚,也知道阁中孩儿们的能力,这是旁人不具备的条件。”

太史台阁之内分为九部,分工明确职责清晰,譬如离部掌牢狱与讯问之事,乾部则是负责京都官员监控之责。林合对此非常清楚,万年不变的冷漠脸庞上露出一抹震惊,愣愣地看着沈默云。

眼下沈默云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所以他能坐在左令斗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将来他卸任之后,无论开平帝是否在位,主官的人选肯定不会从他的心腹中产生。

然而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沈默云依然是台阁的主宰,如果有他的支持,林合的身份将发生极大的改变,从一个亲信和护卫变成台阁的实权人物。

“大人——”林合依然想要拒绝。

沈默云淡淡一笑道:“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道,墨儿终究是女儿身,我那兄弟和侄儿也不适合做这些事。文儿过世后,我便一直将你看成自己的孩子,如今你在我身边锻炼得很好,是时候出来做事了。”

提到英年早逝的儿子,沈默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沈文德从小便有神童之称,当时沈默云尚未进入太史台阁,所以有很多时间教导他成长。仁宣四年冬,时年十七岁的沈文德死于一场意外,沈默云万念俱灰,险些辞官归乡。若非开平帝坚决不允,太史台阁早已换了主官。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沈默云全身心地操持台阁的庶务,愈发得到开平帝的信赖和器重。

见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合便没有继续坚辞,沉声道:“大人,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乾部主事年纪大了,最多再撑一两年,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将乾部的担子扛起来。”

“是。”

“至于我的安全你不必担心,你应该知道台阁剑手的能力。”

“是。”

沈默云很欣赏林合的心志,一旦决定便不会拖泥带水,任何事情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他看着林合坚毅的面容,心中不禁感慨,如果文儿没有早逝,有林合这样的左膀右臂该是多好的局面。

“爹爹。”沈淡墨的声音从书房门外传来。

沈默云便对林合说道:“你去罢,明日我会让人带你去台阁。”

林合微微躬身道:“是,大人。”

他转身离开书房,经过沈淡墨身边的时候垂首行礼,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但是两人侧身相过之后,他继续朝着前方直行,握着长剑的左手忽而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同时眼中露出一抹近乎于狂热的喜爱与崇拜。

秋风吹来,林合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一如这么多年的古井不波。

……

天色阴霾,层云如布。

裴越带着几名亲兵,护送一辆马车离开京都,往绿柳庄行去。

进入庄内,马车在主宅旁的一套小院前停下。车门打开,南琴与贴身丫鬟下车,缓步进入院中。

裴越稍稍落后几步,微笑道:“南琴姑娘,这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委屈你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谷范回来之后,我相信他会帮你解决所有的麻烦。”

南琴止步,福礼道:“有劳裴兄弟。”

裴越摆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院中一应用度都已齐备,还有负责煮饭烧菜的妇人与洒扫的小丫鬟,都是这庄中的人,身份清白做事用心。旁边就是我的宅子,有什么事打发丫鬟来说一声便可。”

南琴颔首道:“多谢。”

“不必太客气,那样就生分了。姑娘请自便,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请。”

裴越去往主宅,他要找席先生商量一些事情。待他离去后,南琴与丫鬟走进明亮整洁的屋中,看着此处虽然不奢华但是很雅致的摆设,她不禁微微动容。那夜从离园中搬出来,她便住在祥云商号的总店里,如今来到这座闻名已久的绿柳庄,一切都透着新鲜与悠闲,让她十分满意。

与裴越请来的仆人见过后,南琴打赏她们几两碎银子,便让她们自去忙碌。

来到卧房中,丫鬟先是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将房门关上,走到南琴身边轻声道:“姑娘,你怎么办呀?”

南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要不还是将那边的事情告诉裴公子吧?”丫鬟担忧地说道。

南琴伸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丫鬟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南琴打量着卧房内的家俬,眼神依旧从容恬静,与她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气质十分相符,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之处。

“再看看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随心所欲呢。”

她轻叹一声,终于露出些许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