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郑国公府时,谷梁和赵氏亲自送到仪门处。

两名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谷蓁,虽然她才怀孕数月刚刚显怀,并无弱不禁风之姿。

赵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对于裴越这个女婿自然满意至极,没有像其他诰命夫人那般啰嗦,只拉着谷蓁的手,母女二人轻声说着体己话。

另一边,裴越神情复杂,显然谷梁对洛庭的判断让他感慨万千。

听完谷梁的分析,再联想到回京之后的种种迹象,裴越已经相信他的论断。从一开始洛庭就知道裴越不会退出朝堂,而吴太后显然无法忍受功高震主的晋王。天子登基不久威信不足,吴太后不断插手朝政已经严重影响到朝廷的正常运转,以及她对裴越的猜忌酿成无法调和的矛盾,两边决裂已然成为定局。

如果任由这种争斗持续下去,最后必然会玉石俱焚无法收场。

于是洛庭选择出手,明面上作为众人针对裴越的主心骨,让裴越的所有敌人都暴露出来。

他做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因为相信裴越不会谋反,然而万一事与愿违呢?

这也是裴越想不清楚的地方。

谷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临行前,裴越喟然道:“岳丈,我想找个时间拜访一下洛执政。”

谷梁微微摇头,叹道:“往后除了正经公务相商,他应该不会在私下里与你相见。即便你去东府找他,他也不会再谈朝政之外的话题。”

裴越知道谷梁才是最了解洛庭的人,毕竟二者知交莫逆三十年,虽说早在去年便已分道扬镳,但他们对彼此的心思并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猜测。

或许这个问题将永远没有答案。

回府的马车内,谷蓁望着裴越微微皱起的眉心,不禁心疼地抬手帮他抚平褶皱,柔声道:“相公,在为朝中大事烦心么?”

裴越醒过神来,面上浮现温暖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谷蓁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双手揽着他的后背,喃喃道:“娘亲不知从哪里听说,相公明年会离京就藩,她担心我身子骨经不起奔波。我对她说,相公这几年不会离京,再者成京那边的王府也要很长时间才能建好。”

裴越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应了一声之后问道:“蓁儿姐姐,听谷范说,当初你还没见过我就相中了我?”

谷蓁脑海中浮现当年在定国府定安堂暖阁之内的回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她莞尔一笑道:“四哥真不着调,哪有这样编排自家妹妹的。”

裴越以为她要岔开这个话题,心中自然不会介意,谁知谷蓁仰起头,眸中爱意清澈:“其实他没有说错,我很早就相中了你,一直以为你没有相中我,从此患得患失,夜更漏长。”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但裴越这一刻仍旧难抑悸动,伏首靠了过去。

回到晋王府后,谷蓁脸颊微红眸光似水,被抱着小王爷散步的叶七瞧见,自然免不了一阵说笑。

年关越来越近,一片祥和喜乐的气氛中,忽然有一个小道消息在都中流传。

执掌西府大权在握的晋王裴越并非定国府裴家血脉,他是祁阳长公主之女、即小郡主留存于世的惟一子嗣。永宁元年秋天那场针对陈家大宅的行动中,小郡主和夫君被殃及池鱼,万幸当时的定国公裴贞赶到救下裴越,此后便养在裴戎名下。

很多听到这个传闻的人不禁抬头望天,面露茫然之色。

他们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因为类似的谣言去年便在都中疯传,之所以说是谣言,盖因晋王当时在朝堂上公开否认,坚持自己就是定国府裴家子弟。

然而这次朝廷的反应令人意想不到,銮仪卫和太史台阁没有大规模出动,甚至压根不理会都中那些闲散汉子,任由传言愈演愈烈。紧接着便有人爆出消息,说是晋王自己都不知道内情,而是近来宫里内卫整理那些陈年卷宗,从中发现了当年留下的一些信息,证明晋王的确是小郡主的子嗣。

宫里没人出来否认,朝廷部衙当做无事发生,晋王府则依旧平静沉默。

如今裴越牢牢把持朝堂大权,凭借西府左军机和总理议政大臣这两个官职可以插手所有朝政和军务,这个传言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波澜。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也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晋王竟然是祁阳长公主的血脉,难怪他如此天资聪颖英明神武。”

皇城,御书房中,裴越哭笑不得地问道:“陛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刘贤放下手里的奏章,见宫人们都已退下,便舒展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叹道:“如今朕才知道先皇的不易,这奏章仿佛永远都看不完,连一天空闲都没有。反倒是你,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一众内眷去京都南郊赏雪了?”

裴越笑道:“总得放松一下。陛下就算心中不忿,也没必要拿臣的身世秘密出气啊。”

刘贤瞪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公开这个秘密之后,虽然你还是不姓刘,但怎么说也是外戚身份,独掌权柄更容易让人接受。开春后朝廷便要推行你的改革变法之策,朕打算再成立一个衙门,将石炭寺、农桑监、太医馆和你构想里的道路监等衙门全部纳入,然后由你负责总掌。至于这些衙门的主官,相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案。”

裴越没有推辞,如今他虽然权柄极大,但是并未插手东府和文臣的调动和任免,这一块仍旧是由刘贤独自决断。

刘贤又道:“另外还有个原因,陈安再度向朕请辞,朕已经允了。”

裴越沉吟不语,吴存仁和那些死士死后,銮仪卫虽然实力削弱不少,但里面干净了许多,逐渐成为天子得力的臂助。

他没有出手干涉,一方面是因为温玉帮他在銮仪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探听消息已经足够,另一方面则是手伸得太长没有必要,凡事总得留有余地。

只不过从刘贤的话锋听来,陈安辞官这件事竟然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刘贤见状便微笑道:“陈安为何要离开銮仪卫,你心里应该明白原因。”

裴越当然清楚,曾经还以为陈安有那方面的癖好,后来结合温玉所言有一些銮仪卫的眼线暗中盯梢裴宁,再加上动乱发生时銮仪卫的种种表现,他又怎会不明白原来陈安是爱慕自己的长姐。

他隐约记得,当年和裴宁、沈淡墨一起去南郊闲云庄参加文会,席间陈安忽地跳出来为自己说话,原本还以为这是开平帝的安排,如今看来竟然另有隐情。

沉吟片刻后,他摇头道:“虽然他是一片痴心,但这件事上他只能失望了。其实臣前段时间问过大姐,她对陈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刘贤颔首道:“所以朕才让人将你的身世公开,你不再是定国子弟,有些事便不需要顾忌旁人的看法,也不会引起什么物议。”

裴越目瞪口呆,良久之后无奈地说道:“陛下,你方才不是说奏章多如牛毛不得空闲?拿宝贵时间做这种事不觉得很浪费么?”

刘贤耸耸肩,悠然道:“于朕而言,没有人比一个全心全意为大梁子民谋福祉的晋王更重要。再者南境还没有彻底平定,西吴故土尚未收复,为你排忧解难便是朕最重要的事情。”

裴越生生被这番歪理气笑了。

刘贤见好就收,起身说道:“刚好你今日入宫,朕便偷懒半日,顺便带你去一个地方转转。”

裴越跟了过去,好奇地问道:“陛下要带臣去何处?”

说实话他觉得论对皇宫的了解,自己不比刘贤差多少。

君臣二人漫步宫中,宫女和内监们远远跟着。

约莫半炷香后,刘贤在一处幽静雅致的殿宇前驻足。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门前匾额上写有“永和”二字。

“永和殿?”裴越忽然意识到这是大梁高祖皇帝晚年的居所,如今早已封存,平日里根本不允许皇室成员进入。

刘贤点头道:“先皇大行之前说过,等到将来时机合适,让朕带你来此处,里面会有一些你很感兴趣的故事。”

裴越不由得呼吸略显急促。

他定定地望着匾额上的字迹,久久没有迈步。

刘贤见状亦有些感慨,叹道:“走吧,进去看看。”

殿门徐徐推开,仿若翻开一卷厚重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