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松宁府。

祥云号的庞大船队依旧停在港口内,按照掌柜们的吩咐进行货物的周转,譬如将南边运来的特产卸在码头,等待车队将这些货物运送到秦州和永州境内各地。虽说船队占据了港口内相当大的区域,但松宁府是秦州水师的老巢,而晋王和提督陈化成的关系世人皆知,因此没人敢于多嘴多舌。

码头上鱼龙混杂,兼之有各种各样的眼线,对祥云号的商队自然有些好奇。然而令这些人想不通的是,这支商队的守卫之森严实属罕见,莫说他们这种陌生人等,便是水师官兵也没有直接上船查看的权力。

至于暗中打探之类的行径更不可能,祥云号豢养的高手无数,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完全隔绝外界窥视的目光。

有心人倒是可以发现,祥云号的护卫不像是涣散自由的草莽高手,哪怕只是偶尔目光交错,也能感知到对方眼中的冷厉之意。

一艘庞大的货船内,神情肃穆的罗克敌走进内舱,不厌其烦地命人打开每一个箱子,无比仔细地检查着里面装着的物事,同时对负责看守的护卫说道:“内舱严禁明火,亦不可出现漏水的状况。”

护卫便答道:“将军放心,席先生先前便已经嘱咐过。”

从京都赶回来的戚闵不禁感慨道:“那次海上之战,南周五峰水师上百战船葬身鱼腹,真是令人毕生难忘的景象。”

罗克敌神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殿下诸多奇思妙想,水雷不过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等过些天你亲眼见识到何谓真正的火器,就会明白与殿下相比,世人大多愚不可及。”

听着他从容又不乏豪气的语调,戚闵不免心生羡慕。

像他这种绿柳庄的子弟,虽然是裴越最信任的心腹手下,如今替他打理着祥云号等处的庞大产业,但是终究比不得军中一干虎将,说不定将来都能青史留名。就拿眼前这位年轻将军来说,其父因为背叛朝廷而自尽,但是只要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表现出色,肯定会得到裴越的重用。

见戚闵默然不语,罗克敌主动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殿下用人不拘一格,你我只是分工不同。”

戚闵随即释然,当年他还存着和邓载一较高下的心思,随着地位的越来越高,他的眼界也变得更加开阔,同时也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当年的庄仆相比,已然是天壤之别。

他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殿下让我通知你,九月初九日,天家会在兴梁府皇陵举行祭天大典,你的人需要按照这个时间行动。”

罗克敌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将手按在箱内一根古怪的物事上,坚定地说道:“请戚兄弟转达殿下,罗克敌并五千儿郎早已做好为殿下赴死的准备。”

藏在这支船队中的五千人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由席先生招募和教导,然后由罗克敌日复一日操练出来的精锐,和藏锋卫一样是只属于裴越本人的雄师。

戚闵慨然道:“殿下早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回答。殿下说,希望你能记得王平章叛乱之日,他在北营对你说过的话。殿下之所以费心筹谋,又将箱子里这些东西交给你们,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付出没有意义的牺牲。”

罗克敌颇为动容。

他当然记得裴越那日所说的话,也是因为那些话深深打动了他,所以他才做出拨乱反正的选择。

戚闵看了一眼箱子,又微笑道:“殿下还说了一个古怪的词儿。”

罗克敌不解地望着他。

戚闵用目光指了指那些神秘的物事,一字字道:“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这才是降维打击的意义。”

……

九月初五日,都中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止歇。

天光放晴,风和日丽。

只是皇城景仁宫内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凝重。

“……礼部已经拟定祭天大典的全部流程,由侍郎吴存仁总掌。九月初八日,儿臣会率领朝中文武百官去往兴梁府,在城中斋宫之内沐浴斋戒。待到九月初九日,儿臣便会前往皇陵内的祭天坛完成大典仪式。”刘贤不疾不徐地说着。

吴太后静静地听着,微笑道:“如此便好,皇帝费心了。”

不知为何,刘贤总觉得母后的笑容略显陌生,不似以往那般亲切。沉默片刻之后,他恭敬地说道:“此番祭天乃是告慰大梁历代先祖,毕竟收复南境故土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喜事,因此儿臣想着,母后是否愿意同去?”

吴太后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皇帝纯孝之心,哀家自然懂得,但是天家行事最重规矩,从未听过宫中妇人随行祭天的旧例。”

刘贤还要再劝,吴太后却话锋一转道:“贤儿此番离京,身边的护卫可安排妥当了?”

刘贤便答道:“回母后,已经安排好了,由河间侯李訾亲率三千禁军随行,京军北营一部负责外围警戒。至于京都守备师,儿臣思量过后觉得不必兴师动众,他们只需要镇守京都即可。”

吴太后淡淡道:“京军北营?”

刘贤状若无意地问道:“母后莫非觉得不妥?”

吴太后微笑道:“怎会不妥?北营乃是晋王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铁军,夙来忠心耿耿不惧生死,这自然是最妥帖的安排。不过哀家怎么听说,前段时间北营那个泰安卫派出近半步卒去往首阳山?”

刘贤释然道:“晋王已经同儿臣说过此事,因为首阳山矿场那边在研究一些非常重要的技术,为了避免被贼人破坏,因此特地让北营抽调一部分将士去那里,只是临时保护而已。”

吴太后点点头,随即直视着他的双眼地说道:“贤儿,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明白自己的皇帝身份。先帝将这座江山交到你手里,切不可优柔过甚。”

刘贤颔首应下,然后便起身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之后,吴太后斜靠在软榻上,缓缓道:“你们可听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

旁边肃立的两位心腹女史尽皆摇头。

吴太后眼中浮现一抹伤感,轻叹道:“他已经不信任哀家,或者打心底里认为哀家是在挑拨他和裴越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才将守备师按在都中,只带着三千禁军随行,甚至想要让哀家同去皇陵,无非是想消弭所有的隐患,让这场祭天大典不见波澜。”

左边那位女史担忧地道:“太后娘娘,襄城侯已经接受懿旨,如果守备师不能出京……”

吴太后略显疲惫地说道:“哀家难道会让守备师直接动手杀了裴越?且不说这件事能否成功,就算能够杀死裴越也会让天家威望扫地,从此尽失民心。守备师和禁军只是后手而已,天家必须占住大义名分,如此才不会授人以柄。”

女史愈发不解。

她本以为皇太后和朝中那些重臣的想法是利用祭天大典,出其不意地铲除晋王,都中同时动手解决晋王府的势力。

如今听太后的话锋,似乎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吴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都中的这些动静怕是瞒不过裴越,否则他就不会特意去一趟西城,将那两位女子接到晋王府旁边住下。哀家知道那桩刺杀案很愚蠢,想来裴越也会这么认为,只是他应该想不到,哀家只是遵从先帝留下的遗策,让他放松警惕而已。”

她缓缓坐直身体,抬眼看向左边那位最信任的女史,平静地说道:“明日天光微熹之时,你去见一个人,告诉他一句话。”

女史心中一凛,垂首道:“请娘娘吩咐。”

吴太后低声说出一个名字,然后说道:“先帝在大行前便嘱咐过他,如今正是他为先帝效忠之时,望他不要让先帝在天之灵失望。”

女史恭敬地说道:“是,娘娘。”

吴太后转头望着桌上的那面铜镜,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