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郊,十里亭。

两支军队在此相遇,其一是跋山涉水从南而来的凯旋大军,另一支则是今日清早便出京在此迎接的京都守备师。

裴越坐在石凳上,端详着手中的名单。

坐在他对面的裴城如今气度愈发沉凝,当年那个在定国府门房中、被裴越几句话便撩拨得欣喜若狂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武勋新贵。

当然,以他定国家主的身份而言,在武勋圈子里委实不算新贵,只不过裴戎做得实在差劲,以至于定国府裴家沉寂十余年,当年的门楣金光渐有褪色。如今他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等滔天权势,但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大人物,府中的裴太君更是成日里喜笑颜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裴越看完名单之后,淡淡道:“这些人随大军入城,接受京都百姓的观瞻,那其他人如何处置?”

裴城指着身后的京都守备师道:“依照陛下的旨意,由我率领守备师,将名单之外的周人暂且关在南营附近,等朝廷商议之后再行定夺。至于你带进城中受降的那些周人,朝廷已经提前备了住处。”

裴越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麾下将士现在就回北营驻地?”

他此番回京只带着平南卫和泰安卫,虽然只有两万余人,但终究是在战场上久经磨砺的老卒,足以让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暗自惊惧。其实他也想看一看,朝堂诸公对自己带兵回京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是否如谷梁推断的那般视若仇雠。

裴城皱眉道:“你多心了。”

裴越讶然道:“难得,你现在的心思居然这般灵敏。”

“我可没忘记以前在府中的时候,你拿建功立业重现先辈荣光的说辞忽悠我这档子事。这些年风风雨雨,虽然比不上你满身光辉,总不至于没有半点长进。”裴城没好气地说道。

裴越朗声笑了起来,叹道:“今日总算能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大哥。”

裴城佯怒道:“难道以前都是虚情假意?”

裴越翻了一个白眼道:“不然呢?要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早就亲自揍你和老二一顿。”

“别忘了,你当着老太太的面揍过裴云,我也替你教训过他。”

“行吧,我承你的情。”

“免了,眼下说得好听,转头又去找裴宁告状,如今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当家人,我还想时常拿点银子出来花销。不说这些了,泰安卫和平南卫不能入城,但是将官们可以随你同行,你若不放心也可让他们带兵回北营。陛下有旨,你率背嵬营三千骑入京,押着南朝皇室和一众权贵的代表。”

裴越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呢?”

裴城道:“我先将那些周人送去北营,然后再带兵回京。”

裴越点了点头。

两人分别之时,裴城忽然说道:“局势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坏。无论前事如何纠葛,我一直认你这个三弟。”

裴越望着他坚毅的面庞,轻声道:“多谢。”

背嵬营三千骑军容严整肃穆,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将士们甲胄在身,极其威武壮阔。

京都越来越近,他们脸上逐渐泛起骄傲的神色。

一战灭国然后收复南朝故土,这是绝对会载入史册的壮举,即便他们只是作为背嵬营这个整体留名其上,也是足以福绵子孙后代的功劳。至于那些可能被将官掠夺功劳的腌臜事,有卫国公在便永远不会发生,这是过往无数次得到证明的事例。

队伍中的那些周人满面颓败,包括须发皆白的庆元帝在内。虽说一路上裴越对他们颇为优待,但如今这般阶下囚的姿态,如何比得上在南境广袤的疆域上作威作福。

距离京都南门还有五里地,官道便出现大批朝臣与自发出城迎接的百姓。

当裴越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欢呼声遽然响起,直上云霄。

稍稍靠近一些,只见两位大臣走上前来,东府左执政洛庭为裴越牵马,西府右军机萧瑾则上前执蹬。

随即只听得万人齐呼道:“恭迎卫国公收复南境,得胜凯旋!”

这激动欢欣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唐临汾和邓载等武将望着万民高呼的场景,又看向裴越宽阔的背影,想起当年那个在绿柳庄中潜龙在渊的少年,不由得热泪盈眶。

背嵬营的将士们更是扯着嗓子奋力呐喊。

一片喧嚣声浪之中,裴越已经跃下坐骑,望着两位重臣说道:“洛大人,萧侯爷,此举折煞晚辈了。”

洛庭与萧瑾相视一笑,前者微笑道:“国公此番领军出战开疆拓土,对于国朝而言可谓不世之功,朝野上下莫不崇敬,我等只是聊表敬意,亦是陛下的叮嘱,国公理当领受。”

裴越摇头道:“此非晚辈一人之功。”

萧瑾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感慨万千地道:“若非国公力挽狂澜,萧某险些便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请受萧某一礼。”

说着便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裴越不等他拜下便伸手拉住,岔开话题道:“侯爷,陛下可在宫中?”

萧瑾没有故作姿态,见他坚决不受便直起身来,笑道:“国公莫急。”

裴越微微一怔,正在思考这两人在卖什么关子,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十余声礼炮鸣响,紧接着威仪的天子仪仗出现在官道上。

刘贤的身影出现在御辇上。

“陛下驾到!”

内侍省少监侯玉尖锐的声音传遍四野。

群臣及百姓纷纷山呼万岁,继而行参拜大礼。

侯玉又道:“卫国公免礼平身!”

天子亲迎五里,又当着万民免去裴越的礼仪,这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尊崇的礼遇。

裴越望着渐渐接近的御辇,忽然微微一笑,并未做那个特殊的人,依旧行礼如仪。

御辇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下,刘贤的目光停留在裴越身上,没有去看队伍中那些周人,朗声道:“裴卿,登辇!”

裴越温和地回绝道:“陛下厚恩,臣岂敢失仪。”

这一次刘贤却格外坚决,重复道:“登辇!”

裴越稍稍沉默,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或许有些人心中升起不安的情绪,但刘贤始终面带微笑,没有半点焦灼的神色。

裴越抬起头来,迎着刘贤的目光,终于迈开脚步,在内监恭敬地引领下一步一步登上宽敞的御辇。

“起驾!回京!”

这对年轻的君臣同乘一辇,接受文武百官和京都百姓的夹道欢呼,至于那些原本担心会受到无尽屈辱的周朝权贵,这一刻却无人问津。

“陛下——”

裴越才刚刚开口就被刘贤打断,这位年轻的天子满面赞赏地说道:“你没有辜负朕的信任。先回府中看看家人,朕明日会在沁园设宴,只请你一人。”

沁园?

“臣遵旨。”

裴越凝望着刘贤清澈的目光,不再多言。

一路鲜花着锦,人世间繁华鼎盛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