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殿内,一片沉寂。
庆元帝头上的白发如雪落青山,面上不可避免地显露苍老的姿态,但是当他站起来时身姿仍旧挺直。
这是一代君王铭刻在骨头里的傲气。
他冰冷的目光从徐初容脸上移开,逐一看向两侧的权贵重臣。
大部分人都不敢与其对视,庆元帝亦未曾愤怒地质问这些人为何要谋逆——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他们既然敢走进这座大殿,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此时任何口舌之争不仅没有意义,还会让这些逆臣贼子看轻自己。
徐初容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陛下,皇宫已经被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当城内官民得知今日之乱由清河徐氏率先挑起,且如今兵马司已经戒严全城,应该没有人会想要靠近皇宫寻死。”
她这番平静的话语里藏着两层意思。
皇宫之中不只有庆元帝,还有包括皇后和太子在内的天家重要人物。换而言之,徐初容将他们控制起来,便足以令朝野上下不敢妄动,比之裴越对平江镇的掌控更加重要。
其二,以清河徐氏在周朝世族之中的地位,和徐徽言在朝堂上的威望,这能左右相当一部分人的态度。虽然兵马司所辖兵勇仅有八千余人,但在禁军离京、禁卫覆灭之后,这八千人足以帮助徐初容掌控整座建安城。
“陛下?”
庆元帝重复这两个字,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然后目光扫过那些权贵重臣,道:“朕知道这些人为何要谋逆。”
他指着平陵贾氏之主贾应元说道:“国朝立国七十二年,历代帝王对待尔等可谓宽容至极,盖因南渡世族盘根错节又实力强大,为了避免本地豪族冰消雪融,一直以来都默许尔等发展势力。但是尔等犹不知足,私下里觊觎首辅之位时日良久,如今又见北梁兵锋正盛,改换门庭不足为奇。”
贾应元年近六旬,闻言面色涨红,却未做任何辩解,目光依旧冷硬。
庆元帝不以为意,又指向一身戎装的平城侯崔密道:“朕将军权交予镇国公和拒北侯,你们无法插手其中,又自认为擅长兵事,故此心怀怨望。”
崔密平静地回道:“陛下,臣只是不忍见到将士们死于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
庆元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没有继续争论,继续看向那些文臣,语气冷厉几分:“至于你们,无非是想用江山社稷换来个人前程,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罢了。”
文臣们只觉脸上发烫,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庆元帝从容地训斥众人,他毕竟做了十五年的皇帝,纵然将要沦为阶下囚也维持着君王威仪。
大殿内针落可闻,只能听到一些人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庆元帝迈步来到御阶边缘,凝望着始终淡然的徐初容,幽幽道:“朕决不相信徐首辅会参与其中。”
徐初容应道:“陛下,家父有没有参与并不重要,我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清河徐氏已经亮明立场。”
庆元帝双眼微眯,曾经在他面前乖巧懂事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变得这般成熟,而且如此平静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诸多往事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浮现,他轻吐一口浊气,对徐初容问道:“朕能明白其他所有人的动机,唯独不解你为何要这样做。”
徐初容淡淡道:“陛下果真不知?”
庆元帝微微摇头。
徐初容在周遭一众男子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或许是因为,陛下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皇位,从未看过人间疾苦。大周立国七十二年,百姓们一直生活得很苦,权贵门阀盘踞在这片土地上,普通人只能沦为卑贱的奴仆。陛下似乎从来看不到这些惨状,心中所想始终是如何制衡各方势力,因而愈发纵容他们。”
这番话让其他人略显尴尬,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得利者。
庆元帝皱起眉头,沉声道:“你不懂治国之道。”
徐初容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道:“其实我没有资格在陛下面前义正词严。身为清河徐氏之主的女儿,我从小锦衣玉食,往来皆是达官贵人,又何曾真的见过底层百姓的生活?如果用这一条作为背叛陛下的理由,不仅陛下不信,也虚伪到令人发笑。”
庆元帝道:“朕确实不信。”
徐初容点点头,继续道:“陛下反复无常,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浑不似一位有主见的君王。两年前镇国公提出奇袭江陵之策,陛下欣然同意,一战折损数万将士,又赔偿北梁两千万两白银。这次陛下又被拒北侯说动,明知不可为而强行起兵,有多少大周儿郎葬身北境?有多少人家门前挂白悲痛难抑?”
庆元帝脸色逐渐发青。
他很想告诉徐初容,北梁南下之势不可避免,如果不抓住梁吴鏖战的机会,大周的疆域只会逐渐被对方蚕食。但他同样明白,此刻言语的力量何其苍白,他身为大周皇帝必须要对所有决策负责。
然而徐初容又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裴越曾经说过,我只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女人,不适合谈那些家国大事。”
庆元帝心中一震,沉默片刻后叹道:“朕明白了,你是因为裴越才背叛朕,这些人也是因为你和裴越的关系才聚拢在你身边。”
“呵呵。”
徐初容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陛下说对了一半,他们自然是因为裴越的缘故,才甘愿听从我的命令。至于我……或许陛下早已忘了,我只是一个很幼稚很简单的女人。”
庆元帝终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神旋即变得复杂起来。
徐初容昂着头,语调中有了几分怒意:“陛下可还记得,我与公主姐姐有多么亲近?陛下出卖公主姐姐,家父追随陛下出卖我,或许在陛下和家父看来,在天下大局和国朝安危面前,区区一介女子的命运算什么?弃如敝履也好,随手丢弃也罢,只要为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中的煌煌大业,她们就应该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悲惨的结局。”
她往前迈了一步。
“如果北梁新君不是重情之人,如果裴越没有怜悯之心,陛下可曾想过公主姐姐和我的下场?所谓大周公主,所谓徐家千金,沦落到那些粗鲁军汉手中,左右不过是供人取乐。若是运气好些,或许会被某位大人物收作姬妾,终究不过是一介玩物罢了。”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人活于世,各有艰难。陛下有不得已之处,家父肩上扛着清河徐氏的生死存亡,然而这终究是你们的道理,又与我们何干?你们今日可以为了所谓大业抛妻弃女,明日自然会为一己私利放弃所有骨鲠之士。所谓艰难抉择,不过是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而已。”
庆元帝瘦削的身躯微微一晃,脸色愈发苍白。
徐初容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角。
她很快又抬起头,脸上挂着略带讥讽的笑容道:“整整两年时间,陛下从未过问公主姐姐在北梁的境况,亦不曾表露过丝毫愧疚。想来堂堂天子不愿承认自己犯下的错,既然你们这般自私,那我总要为公主姐姐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稍稍停顿,一字字道:“这便是今日我站在陛下面前的原因。”
从始至终,她的态度都很平和,然而这些直白浅显的话语却像锋利无比的刀剑,将庆元帝藏于心底深处的虚伪悉数剜出。
一片血淋淋。
大殿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皇后和太子被人押进殿内,大梁太史台阁五处掌事左思来到徐初容身旁,恭敬地道:“徐姑娘,宫内各处皆已掌控。”
徐初容微微颔首道:“请陛下、皇后、太子三人暂住此地,你亲派精锐保护他们,同时我会让另外三股人手在大殿内外交叉监守。”
左思敬佩地道:“是。”
徐初容不再看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的庆元帝,对其他人说道:“诸位,请随晚辈去偏殿议事。关于接下来城内一些人的处置,以及对边境军队的诏令,还望各位长辈多多指教。”
众人连道不敢,然后紧随徐初容的身影向外走去。
兵勇们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将所有内监一个不留地押送出去,只留下太史台阁的高手。
大门缓缓关上,阳光就此隔断,殿内的光线再度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