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皇城,御书房中。
双鬓花白的庆元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呼吸越来越急促。
内阁首辅徐徽言与对面的那位武将对视一眼,皆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担忧。
其实在一个月前,庆元帝脸上的笑容时常浮现,朝中的氛围蓬勃向上,所有人都期盼着军方能够一雪前耻,重现数十年前掌控江北千里之地的荣光。
前期战事的顺利也让庆元帝志得意满,东西两线都能占据北梁疆土,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在天沧江上所向披靡,这些战果足以让朝廷内部团结起来。尤其是徐洋关一战,冼春秋和方谢晓各领一军,庆元帝御驾亲征携禁军出战,最后梁军大败狼狈逃回江陵城,可谓二十年来南周最辉煌的大胜。
然而当北边传来裴越接替边军主帅的消息,局势便急转直下。
海上之战和江阴一战的惨败宛如一盆冰水倒在南周君臣的头上,让很多人瞬间清醒下来。
朝内开始出现质疑这场国战的声音。
若仅如此,庆元帝还能在徐徽言等重臣的支持下压制这些声浪,然而平江失守的消息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摧毁周朝上下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
庆元帝的变化肉眼可见,从先前的镇定自若到现在的暴躁易怒,短短五天之内宫里便处死数十人,这御书房甚至成了太监们心中的必死之地。
“啪!”
庆元帝将奏章拍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宫人们浑身战栗。
徐徽言见状不禁心中轻叹,劝道:“陛下息怒。”
庆元帝双眼微红,咬牙道:“平江陷于贼子之手,朕担心的是前线将士会军心变动。”
徐徽言思考着边境两军对峙的局势,亦感觉到此事十分棘手。裴越这次如果下手的是其余城镇,朝廷和边军都不会如此失措,偏偏平江镇关系着周军将近一半兵力的稳定,己方不得不救。但眼下最麻烦的是前线军队无法大股后撤,否则会影响到战线的稳固。
见他踟蹰不语,庆元帝心中愈发烦躁,直截了当地说道:“如今平江镇内的梁军有两万多人,派出小股兵力前往只会让裴越轻而易举地吞掉。霍鼎。”
右侧那位武勋昂然道:“臣在!”
庆元帝寒声道:“你领三万禁军明日出京,前往平江夺回此地,不要求你诛杀裴越,只要将他麾下部属赶回海上就行。”
霍鼎果断地应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徐徽言欲言又止,这三万禁军可是大周压箱底的本钱,用来镇守建安守卫皇室。他们离开之后,建安城内便只有皇宫禁卫和维持城内治安的兵马司。
然而徐徽言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解决平江之危,前线将士必然会闹出大乱子!
建安城内一片风雨欲来的氛围,那种令人无比压抑的情绪从皇宫一直蔓延到城内各地。
翌日。
东城一间民宅内,徐初容平静地听着心腹的回报,不紧不慢地问道:“禁军已经出城?”
心腹低声道:“是的,小姐。小人乔装在东门外观察,禁军主帅霍鼎亲率三万大军出城,往东面行去,应该是前往平江镇。”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初容凝眸细思,眼中逐渐浮现异样的神采。
站在旁边的大丫鬟说道:“小姐,近日来那些世家大族求见的欲望愈发强烈,他们都隐晦地表示愿意听从小姐的号令。只要将来事成之后,小姐能为他们美言几句。”
徐初容似笑非笑地道:“这些人呢……刀不凌首不知道畏惧。”
她如今手底下有三派人手,其一是这两年暗中培植的心腹和死士,其二便是大梁太史台阁五处的顶尖高手,其三则是裴越从成京祥云号中调来的精锐。
虽然这些人都是久经考验的好手,但之前也只能保证徐初容在建安城内的安全而已。因为前期南周在战场上进展顺利,原先有意靠向北梁的世家大族都选择观望,可是随着裴越南下之后扭转战局,那些人便无比急切地想要面见徐初容。
如今的南周犹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有很多人不愿与船共存亡,那么作为裴越的代表,徐初容自然成为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
丫鬟又道:“小姐,那位左公子说,还请小姐稍安勿躁,等他从平江带回裴公爷的命令再做定夺。”
左公子便是左思,即太史台阁五处在南周境内的掌事。
徐初容不置可否,眸光挑向窗外,轻哼一声道:“我为何要听他的?”
丫鬟为之语塞,然而看着自家小姐听到裴公爷这三字之后,眉眼间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喜色,她不禁无言莞尔。
徐初容显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过虚伪,装着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春景。
耳后白皙的皮肤却已然微微泛红。
……
平江镇,望海楼。
迎面吹来的海风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因为梁军入城之后,遵照裴越的帅令毫不手软地将两千守军悉数杀死。城内百姓被这种狠辣的手段震慑,本以为接下来便是可怖的屠戮,然而裴越在示威之后却没有继续下狠手,只传令所有百姓不得随意外出。
传闻中凶悍的北梁杀神没有大开杀戒,这让城内的局势稍稍安定一下,纵然手无寸铁的百姓们难免会惶惶不安,至少眼下还不至于面临绝境。
站在裴越面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名叫方光策,乃是方谢晓的堂叔,平江方家老一辈中颇有影响力的族老。
裴越淡淡道:“方老,裴某此行不愿多造杀孽,只要镇国公愿意改弦更张,平江方家将来终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尔等不愿合作,我不介意毁掉这座城,彻底断绝方家的根基,然后领军撤退。”
方光策看了一眼周遭如狼似虎的北梁军卒,苍老的面上浮现悲痛之色,叹道:“裴公爷但有吩咐,老朽无有不从。”
他当然不惧死亡,毕竟已经走到人生的尾声,然而这城中百姓何其无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裴越没有继续敲打,平静地说道:“贵国皇帝陛下肯定会派军围困平江,届时还请方老出城代我一言。”
方光策垂首道:“请公爷示下。”
裴越悠悠道:“他不攻城,我便不会对城内百姓下手。他若攻城,我军阵亡一人,便用平江百姓十条人命来抵。”
方光策大惊失色,然而望着这位北梁国公冷峻的目光,他只能躬身行礼道:“请公爷放心,老朽定会照办。”
待其退下之后,一位年轻男子来到近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越微笑道:“我听钱冰提起过你,说你是太史台阁最有潜质的顶尖刺客。”
左思略显腼腆地笑着,随后说道:“国公爷,建安城内人心惶惶,禁军离京东进,时机已经成熟。”
裴越长舒一口气,其实外人只看他运筹帷幄,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一局从北到南,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葬送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听到“时机已经成熟”这六个字,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从容地道:“既然如此,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要注意,别让徐初容亲临险境,我不希望亏欠她太多。”
左思心中一振,肃然道:“下官领命!”
裴越摆摆手道:“即刻返回建安。”
左思恭敬行礼,然后快步退下。
裴越望着东方浩瀚无垠的海面,心中陡生无限豪情。
涛声阵阵,江山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