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建安城。

镇国公府今日中门大开,镇国公方谢晓携长子方云天亲自出迎。

“见过国公。”从马车中下来的老者精神矍铄,身体依旧健朗,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方谢晓还礼道:“老侯爷此来令寒舍蓬荜生辉。”

冼春秋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但距离上次登门已经过去十五年。自从方谢晓的父亲去世之后,方、冼两派武勋势力的矛盾逐渐公开化,在方谢晓擢升总理军务大臣之后达到顶峰。

虽说冼春秋是三十余年前投奔而来的北梁降将,但留在北梁京都的冼家人被杀得七七八八,这便足以让他赢得周朝君臣的信任。凭借对北梁边军内情的熟稔,以及自身带兵打仗的能为,冼春秋立下不少功劳,因而冼家在军中崛起已是必然。

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无论庆元帝、徐徽言还是朝堂诸公,都不愿意看到平江方家在军中一家独大,那样或许会酿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毕竟当年周太祖起兵自立的往事可谓家喻户晓。

在方谢晓的父亲过世后,庆元帝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选择让方谢晓接任总理军务大臣,但并未冷淡冼春秋,后续提拔起来的一些武勋身上也带着鲜明的冼氏印记,譬如宁国大营主帅和临江大营主帅。长期的制衡和调整之下,冼、方二人成为军中势均力敌的两极。

权力斗争冷酷又残忍,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位军方大人物会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当时间进入庆元十四年的春天,二人的关系愈发紧密,如今冼春秋更是在时隔十五年后再度拜访镇国公府,这个举动不知引来多少人的暗中窥伺。

长街尽头,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看到拒北侯府的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之后,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冼春秋驻足于门楼下,凝望着先帝御笔手书的匾额,感叹道:“当年若非先国公赏识提携,老朽早已是江边一具白骨,纵已过去三十余年,仍然时刻感怀于心。”

方谢晓道:“老侯爷英才卓跞如锥处囊中,先公不止一次称赞过,亦因国朝得此良将欣慰不已。”

冼春秋眼中泛起几分追忆往昔的伤感,连连喟叹不止。

二人并肩进入这座国公府,来到正堂分主客落座,方云天恭敬地站在方谢晓身侧。

用茶之后,冼春秋直入正题道:“吴国大军压境,北梁西境形势危急,那位年轻的皇帝在裴越的建议下,派京军两营驰援边境,不知国公爷如何看待当前局势?”

方谢晓沉吟道:“其实对于我朝而言,北梁京军的动向固然重要,首先要着眼的还是他们的边军。根据北岸探子的回报,北梁右军机萧瑾抵达边境之后,固垒大营和祁年大营的军队都在朝蒲圻城后方移动。目前可以判断出来,萧瑾并未猜透我军的主攻方向,因此只能收缩防线死守。”

冼春秋眼中精光一闪,从容地道:“这般看来,萧瑾相较于谷梁要保守很多。”

方谢晓点头道:“此人在北梁西境镇守虎城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可见小心谨慎已成秉性。虽然这样的性格不好对付,但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冼春秋沉思片刻,悠悠道:“看来萧瑾和裴越之间确实矛盾重重。”

在首辅徐徽言利用裴越和徐初容之间的关系传递假情报后,他们便顺势制定了一整套谋攻北岸的方略。在他们的计划中,先用五峰水师和宁国大营在天沧江上游制造假象,将北岸的梁军主力吸引到上游布防。

达成第一步后,方谢晓便可率领新建水师北上,从天沧江入海口攻占北梁尧州东南部,大军随即渡江直扑北梁尧山大营。

只要拿下这座大营,将天沧江尾段的南北两岸连成一片,这将会为整体战局打开一个突破口。倘若北梁边军从西向东长距离奔袭试图夺回尧山大营,天沧江上游的佯攻便可转化为实攻,足以令北梁边军首尾不能相顾。

北梁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命令天沧江南岸的十万大军全军出击,一路南下威胁建安城。

实际上这才是方冼二人最希望看见的局面。

只不过局势的发展偏离他们的预测,萧瑾过于小心谨慎,又或许是他根本不相信徐初容送给裴越的假情报,这便是冼春秋那句感慨的由来。

方谢晓平静地道:“其实这未必是坏事。”

冼春秋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国公之意是虚虚实实?”

方谢晓道:“萧瑾成于谨慎必然也将败于谨慎。至少在目前为止,他无法断定我军的真实意图,因此只能被动守御,一步落后便是步步落后。依我之见,东线战场第一战会比较轻松,但萧瑾的反扑必然很猛烈,因为他无法承担国土沦陷的后果。”

冼春秋心领神会地道:“东线虚晃一枪,然后西线大军压上?”

方谢晓颔首道:“届时东线也可卷土重来,天沧江防线延绵上千里,萧瑾顾此失彼,梁军疲于奔命,这是可以预见的局势。”

冼春秋豪爽地笑道:“谨小慎微的人也会被逼到孤注一掷,萧瑾不可能看不到天沧江南岸的一线生机,只要江陵汉阳等城内的梁军齐出,我军便能扎口收网。这一仗就算无法击倒梁国,也能在他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口肉。如果吴国能取得一定的胜果,北梁腹背受敌又同时在两处战场失利,或许我们真能完成陛下心中的伟业。”

方谢晓依旧冷静地道:“还得再等一等,吴国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而且北方平原利于骑兵奔袭,在北梁京营尚未抵达之前,西线战事多多少少总能拿下一些胜利。这对于北梁军民的士气打击会很大,就算萧瑾不派援军北上,守军的战斗意志也会被削弱,届时对我军更为有利。”

冼春秋沉吟道:“三月初一日发起东线战事如何?”

方谢晓算了一下时间,微笑点头道:“大善。”

冼春秋便道:“那便这般定下,老朽明日入宫禀明陛下。”

二人又详谈小半个时辰,冼春秋告辞离去,方谢晓亲自送到府外。

目视着那辆马车在百余随从的护卫下缓缓离去,方谢晓转身回府,对始终跟在身边的长子问道:“有什么想法?”

方云天轻声道:“父亲,拒北侯恐怕另有所图。”

“为何?”

“这一仗他必须要打,因为等北梁缓过劲来,一旦南下对于冼家便会是灭顶之灾。只是……儿子认为,他想要的不只是击败北梁边军。方冼两家在军中势同水火,这是十余年来酿成的局面,他这次表现得过于大公无私。”

“事出反常必有妖么?呵呵……他想驱虎吞狼,我们自然也可以请君入瓮。”

方云天心中一凛,望着父亲略显沧桑之态的侧脸,垂首道:“儿子明白了。”

方谢晓不紧不慢地说道:“关于拒北侯的心思,为父和徐首辅聊过两次,大抵能猜到他的意图。眼下徐首辅在排查世家大族之中心怀不轨者,冼春秋那边只能虚与委蛇。”

他微微一顿,叹道:“毕竟首要之事是击败北梁边军。”

方云天正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