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你必死于非命!”

这是当日在山中,那个昂藏大汉自尽前吼出的话。

当时裴越不明所以,只当这是他在临死前对某个仇人的诅咒。万万没想到,那汉子的仇人竟然是当今皇帝陛下。不过如此一来,往事的真相也验证他之前的推断。

十四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临死之前,将京都一个名叫凌平的读书人托付给谷梁,让他代为照顾。

当年,裴元和大梁中宗皇帝相继去世,中宗次子刘铉继位。

第二年,刘铉改元永宁。

永宁帝登基半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病情恶化速度极快,以至于他在还没有彻底掌控局势的情况下,朝局开始动**。

永宁元年九月初十,凌平的妻子诞下一子,这个孩子便是裴越。

某个秋夜,王平章组织人手袭击京都第一豪富之家,其家主是永宁帝登基前便喜欢的女子,掌握着数量十分庞大的财富。

在这一夜的混乱中,裴越的亲生父母无辜惨死,襁褓中的裴越被裴贞救走,然后养在裴戎名下。

随后不久永宁帝驾崩,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中宗皇帝第四子刘铮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继位,这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将这些事在脑海中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轻叹道:“难怪那些山贼会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又拥有那般强悍的实力。”

谷梁颔首道:“这些山贼应该就是当初陈家遗留下来的力量。陈家虽然明面上没有爵位之尊,但数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大梁最顶尖的商贾之家,与天家和朝中权贵的关系极好。都说商贾贱业,这话没有问题,但如果你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旁人也不敢轻贱于你。我还记得那个女子名叫陈轻尘,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令人惊艳的经商天赋,只是可惜了。”

裴越道:“其实之前我一直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山中养着两三千兵,还能在朝中发展出那么多内应,听伯伯说完这些事,我才明白过来。以陈家那样的底蕴,肯定积累无数财富,且在朝中人脉很深,所以十四年前被王平章偷袭之后,还能保存下这么强悍的实力。”

谷梁帮他也斟上酒,一边喝着一边说道:“先帝在京都里最忠实的力量其实是陈家,甚至比禁军还重要,王平章选择陈家动手不算出人意料。只能说造化弄人,先帝继位的时间太短,没有厘清朝中的脉络,也没有将陈家子弟安排到禁军之中。先帝那个病十分古怪,太医院的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原因,只能看着病情一天天恶化。”

他稍稍停顿,目光冷峻:“我不喜欢王平章,但我也比较佩服他。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魄力,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敢用家族的存亡去赌一个前程。”

裴越亦曾看过许多历史,知道这种皇权更替之际历来是最危险的时刻,动辄杀得血流成河,自古皆然。但是他此刻有些怅然,如果谷梁没有骗他,那这副身躯的亲生父母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普通人的一个缩影,很多时候在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状况下便死于非命。

又如何呢?

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史书上记载着帝王将相的煌煌功业,对于成千上万的百姓顶多留下一句“大饥,民相食”罢了。

寥寥数语,却透着无尽的残酷与冷漠。

如开平帝、如王平章、如山中那女子,他们在意的要么是至尊权柄要么是前程命运要么是深仇大恨,至于那些无辜路人的生死,或许从来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线。

一念及此,裴越心中升起强烈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伯伯,先帝之死应该是如今这位陛下的手笔吧?”裴越平静片刻后问道。

谷梁神色复杂,犹豫道:“当时两府重臣都不这么认为,所以他继位的时候很平稳。”

裴越摇头道:“既然是他继位,那肯定就是他做的。”

谷梁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流露赞赏。

不过裴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就算他有确凿的证据而非推测,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开平帝如今御宇十三年,凭借两府重臣和太史台阁沈默云,对于大梁的掌控十分强悍。裴越只要没发疯,就不会对这件事公开议论半句。

他想起山中那个女子,忽地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这样说来,山中的那位女子不就是大梁的公主吗?”

谷梁早已从他口中得知山中的详细,此刻也反应过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能够掌握陈家遗留的财富和势力,你见过的那位姑娘肯定是陈家的后人。但问题在于先帝和陈轻尘没有成亲,他们应该没有女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

往事早已化作一片尘埃,想要从中找出真相何其难也。

裴越苦笑道:“或许是那位陈轻尘不愿嫁入天家,先帝跟她悄悄有个女儿,也说不准是吗?”

谷梁亦摇摇头笑道:“这倒也有可能。”

裴越感慨道:“这位姑娘真是一个狠人,如果她真的是先帝的女儿,岂不是打算挖了自家祖坟?”

在那夜从陈观镇出发进山的时候,因为秦贤的解惑,困扰裴越许久的问题解开,他猜测到那女子的计划,当时便返回告知谷梁。后来在山中正面交锋,他所说的“北面”二字动摇了那女子的心神,否则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

其实在裴越看来,对方的计划略显粗糙。

女子的谋算是在京都外围劫掠引来大梁朝堂的注意,然后尽可能将京军吸引到山里,暗中组织一批人手直接赶往京都北面兴梁府,那里有大梁天家的皇陵。

如果真让那女子毁了皇陵,开平帝就算再信重王平章,后者也难逃一死。

让皇帝和王平章自相残杀,大抵便是那位陈家后人的打算。

谷梁有些不以为然地评价道:“只能说她有些异想天开。就算京军大部被她拖在山里,皇陵重地也没那么容易被攻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兴梁府究竟有多少守卫力量。终究是没有经历过战场杀伐的女子,行事过于偏激,一味剑走偏锋,难成大器。”

对于谷梁的判断,裴越心里很认可。

但问题在于,以他两世为人的经验判断,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开始发疯,偏偏她还拥有很多的财富,极有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