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定康坊不远的金纱坊内,一名落拓汉子佝偻着身体前行,在确定无人注意自己的行踪后,闪身走进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在如迷宫一般蜿蜒曲折的简陋民宅间穿行,约莫一炷香过后极其迅速地进入一座院落。

正堂之内,除落拓汉子之外另有五人,皆是三十余岁眼蕴精光的男子。

“大哥,外面状况如何?”其中一人问道。

落拓汉子神情凝重道:“很复杂。”

另一人叹道:“自从那些言纸洒出去之后,太史台阁的探子就跟狗一样咬着我们,如今出不了城且不说,连街面上都不敢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落拓汉子皱眉道:“少发牢骚。当初北上的时候,你我在老侯爷面前立过血誓,无论处境多难都要坚持下去。还有,若非大家在北梁京都卖命,家里人焉能过上那等好日子?”

那人听他提起拒北侯冼春秋,又想起他也姓冼——虽然不是冼家嫡系子弟,但在这群北上的死士当中颇有威信,便不敢继续嚼舌,只是重重地叹道:“冼大哥,我不怕死,如果你要我去跟梁人拼命,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一直这般东躲西藏,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最早我们在北梁京都有三百多人,那次散布言纸当场便折了近百人,后来又被台阁的探子死死咬住,这两个月又损失一百多人,如今满打满算才七十六人,这样下去肯定会全军覆灭。”

他顿了一顿,略显愤懑地道:“关键是糊里糊涂地死了,不值!”

冼云环视众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致相同,便招呼众人坐在桌边,然后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汉子,越是时局艰难越不能操之过急。我今天拿到两个很重要的情报,一是裴越遇刺之事还没有结果,北梁朝廷至今没有抓到刺客,君臣之间已经暗流涌动。”

众人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还有一个呢?”

冼云轻声道:“坊间开始流传,开平帝驾崩乃是因为有人刺驾弑君,而且与裴越有关!”

“果真?”

“千真万确。”

“这可太好了!”

对于这些远离故土来到异国都城的冼家死士而言,死亡并非无法接受的结局,但他们希望能够轰轰烈烈地去死,至少也要对北梁造成严重的打击,如此才能名留青史,生活在天沧江南岸的亲人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拂。

“冼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先前抱怨的那人难掩兴奋地问道。

冼云眼帘微垂,缓缓道:“此前老侯爷的意思是,散布言纸之后找机会刺杀裴越,没想到有人下手比我们更快。如今裴越遇刺受伤提高警惕,一直待在那座守卫森严的国公府内,而且北梁朝廷愈发收紧对京都各城的监视,我们想要动手几无成功的可能。”

不等其他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动用最后一条线,只要能让北梁朝堂乱起来,我们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对得起老侯爷的栽培。”

“好!”

众人齐声响应。

……

裴越遇刺之后第六天,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依然没有抓住刺客。

都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刺客是朝中某位大人物豢养的死士,杀死裴越之后他便能独揽军权。

也有人说这刺客是西吴东山王氏子弟,擅使一手霸道强横的刀法,此番行刺不仅是要削弱大梁的实力,也是为西境之战中死在裴越手里的西吴铁骑复仇。

还有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谣言,譬如先帝驾崩与裴越有关,这刺客其实是宫里太后娘娘所派,意图在不动摇朝堂根基的前提下为先帝报仇。类似的谣言只在小范围内传播,而且每个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在外表露分毫。

关于第一种流言,虽然暂时还没有人开始攻讦,但襄城侯萧瑾早已洞若观火,这个流言的矛头自然是指向自己。在莫蒿礼过世之前,是他在朝堂上借着裴越身世的隐秘咄咄逼人,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对方手中的权柄。

虽然目的没有达成,但他与裴越之间的争锋已经公之于众。

只不过,裴越是国公不假,萧瑾也是功勋卓著的一等国侯兼西府右军机,谁也不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他与此事牵扯在一起。

因此今日朝会上,萧瑾依旧平静淡然,偶尔看一眼旁边的广平侯谷梁,目光饱含深意。

直到銮仪卫指挥使陈安出班奏禀,一席话似巨石入水,顷刻间掀起汹涌浪头。

“启奏陛下,臣及銮仪卫密探近日来在京师各处搜查,朝会开启之前接到一封密报,关于卫国公遇刺一案有了新的发现。”

两仪殿内猛然响起喧哗声。

纠仪御史接连呵斥才让大殿内安静下来。

刘贤沉声道:“讲来。”

陈安强忍着看向萧瑾那边的冲动,垂首说道:“臣等发现,先前之所以抓不到刺客,是因为他并未躲藏在西城和南城之内,而是根本就没有逃远。当日,卫国公于古水街上遇刺,此地位于兴业坊和永仁坊之间,往南可以逃进南城,往西可以通向西城。”

他微微一顿,满面愧色地道:“臣愚鲁,将追捕的方向定在西、南两面,却忽略了那名刺客的身法极其高明,而且他并非独自一人,当时还有人协助他逃走。”

刘贤眼中浮起怒色,一字字道:“究竟是谁在帮助刺客?”

陈安艰难地道:“从目前銮仪卫收集到的证据来看,此事或与襄国府有关。”

殿中一片死寂。

襄国府……

家主便是襄城侯萧瑾。

刘贤并未失去理智,重复着那个字眼道:“或?”

陈安躬身道:“陛下,銮仪卫密探在襄国府后院的一处墙壁上发现血迹,在道旁草丛之中找到了刺客所用的双刀,只是兹事体大,臣委实不敢擅闯襄国府进行搜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整齐射向那位一等襄城侯。

萧瑾缓缓抬起头,面色复杂地望向正盯着自己的刘贤。

在经过一段仿佛极漫长的沉寂之后,他听到有一些朝臣终于跳了出来,当朝弹劾自己。

萧瑾恍若未觉,只是凝望着刘贤,出班奏道:“陛下,卫国公遇刺一案,绝对与臣无关!”

刘贤沉默不语。

弹劾声此起彼伏愈发喧杂,犹如大厦将倾之势。

……

入夜,卫国公府后街。

“启禀国公爷,陛下并未当朝给出决断,只让銮仪卫和台阁协同进入襄国府搜查。如今襄城侯被暂时留在宫中,京都九门和襄国府周遭已经全部戒严。”

“今日有多少人弹劾萧瑾?”

“共计二十四位大臣,其中包含四位监察御史和三位侍御史,官阶最高者为正四品。”

“吴太后那边可有懿旨?”

“并无。”

“这二十四位大臣的底细都掌握了吗?”

“国公爷请放心,明日天亮之前便能查明。”

裴越站在明亮的月色中,沉吟良久之后,幽幽道:“再等三天,然后开始收网。”

那人恭敬地说道:“遵命。”

裴越望着他的双眼,温和地道:“有劳了。”

那人抬起头来,微笑道:“不敢,沈大人在钱冰离开的时候便交代过下官,将来一切听从国公爷的吩咐。”

裴越略有些感慨道:“当初钱冰对我说,你是先帝的人,是你在台阁内挑动各部主事争夺右令斗的位置。沈大人离去之前,蘸着茶水在我面前写下你的名字,委实令我意想不到。”

那人沉默片刻,亦叹道:“命运无常,难以揣测。下官很久前的确是先帝的人,可是后来逐渐变成沈大人的人,将来只能是国公爷的人。”

月华之下,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相貌清癯气质温润。

他叫荆楚,现任太史台阁右令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