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蒿礼拖着瘦削单薄的老迈之躯赶来宫中,这场将要爆发的风雨硬生生收了回去。

无论方才态度坚定的襄城侯萧瑾,还是其他暗自斟酌蠢蠢欲动的武勋,此刻无不屏气凝神沉默肃立。纵然这位老人看起来已经走到生命的尾声,只要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他是被人搀扶着亦或是躺在步辇中,他在朝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

只需要看一眼自洛庭以下尽皆面带崇敬的文官们,便能知道这位老人在朝中的影响力。

更遑论刘贤早已起身,毫无君王在面对臣子时的威仪。

在确定那些言纸上的内容是捏造的谎言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非常简单。

两府将发出一份加盖天子大印的布告晓谕世人,点明今日之事乃是敌国细作所为,试图以构陷和污蔑的手段来离间大梁君臣之间的关系。

至于坊间是否会有流言传播,只要朝堂上能够稳住阵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流言自然会逐渐消失。

……

兴业坊,余庆街,左执政宅邸。

莫蒿礼躺在**,一名神情凝重的太医正在为他诊脉,莫修庭等人站在旁边满面伤感之色。

其实老人近来的状况令人担忧,虽说此前便有两位太医常驻府中,后来刘贤又派来两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至于那些珍贵药材更是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可终究于事无补。

莫蒿礼原本身体就不好,兼之两个多月前经历了开平帝遇刺和王平章谋反的大事,耗费太多心力,已非药石能医。这段时间以来,府中晚辈想尽办法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事情,可是今天言纸一事爆发之后,老人很快便知晓详情,然后不顾家人劝阻强撑着入宫。

莫修庭和莫修平兄弟二人望着老父虚弱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故而明知此刻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乃是军方巨擘,依旧无法克制地生出埋怨的情绪。

若非莫蒿礼在出宫时亲口请裴越送自己回府,二人未必就会愿意对方走进这座宅子。

片刻过后,太医松开老人的手腕,起身望着莫修庭欲言又止。

莫蒿礼并非生病或者受伤,而是因为长期的劳心劳力导致生机的不断流逝,谁都无法扭转这个趋势,乃是岁月更迭的自然之理。

莫修庭眼中浮现哀色,轻声道:“有劳太医了。”

太医连道不敢,然后说道:“下官会重新开一张养神补气的单子,大鸿胪可命仆人按方熬药,晚间再请执政大人服下。”

莫修庭微微躬身道:“多谢。”

太医自去外间写药方,莫修庭看向沉默不语的裴越,正要开口之时,榻上老人低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莫修庭身为朝野闻名的孝子,历来不敢对莫蒿礼稍有忤逆,但此刻不禁艰难地说道:“父亲劳神半日,还请安心歇息,就让儿子请卫国公于前宅用茶。”

莫蒿礼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莫修庭心中轻叹,只能与莫修平等人一起退下,临走时特意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极为罕见地多了几分恳求之意,显然是不希望他再和老人谈论那些伤神的话题。

莫蒿礼示意裴越在床边的那张交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上古至今数千年,起初简拔人才通过举荐的方式,然后才逐渐形成科举取士的规矩。这套法子的确管用,读书人将忠君爱民刻在心里,即便出现过不少败类,但也做了不少正事。只是老夫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另辟蹊径,用一个御药局再加上国药监便将太医院从宫中剥离出来,走出一条前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老人的语调很轻,但裴越能够听得很清晰。

他坐下之后说道:“老大人,生老病死其实都离不开医者,若要经世济民,不仅要让他们能够吃饱饭,也得病有所医。晚辈翻看过户部的一些卷宗,包括太史台阁中珍藏的史书典籍,其中总有那么几行字令人不忍卒读。”

莫蒿礼叹了一声,喟然道:“所以老夫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对你步步紧逼?即便你交出手里的军权,焉知接手的那人就不会误入歧途?”

裴越回想起之前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沉吟道:“萧瑾有些着急了。”

莫蒿礼摇摇头道:“他其实才是真正的武人风格,虽然很多人都将他看做儒帅。像洛季玉和韩公端都在担心你被逼得做出过激举动,可萧瑾却不想继续拖下去,因为时间越久你在军中的地位就会越稳固。在他看来,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你不想做王平章,下面的人也会逼你做王平章。”

他晦涩地笑了笑,叹道:“你现在还谈不上无懈可击,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不得不说,冼春秋虽然心思不正,但在把握时机的水准上依然配得上当年定国公裴元对他的看重。”

裴越稍稍变换了一下坐姿,平静地说道:“在南周建安城的时候,冼春秋便费尽心机想要说动我窥伺皇权。王平章谋反伏诛,我没有趁势而动,其实大抵已然想到冼春秋会将我视作引发朝廷乱象的药引子。”

莫蒿礼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裴越竟能如此坦然。

他很快便释然,因为今日的谈话注定不会对外流出只言片语。

一念及此,老人眨了眨眼睛,略显好奇地问道:“当老夫入宫为你解决这桩麻烦的时候,为何你在那一刻会显露几分惋惜之色?”

此刻他瘦削的面容上泛着淡淡的笑意,但那双昏花的老眼里却仿佛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我原本想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在朝堂上立威,一举将萧瑾打落凡尘。虽说我并不畏惧那些攻讦,但蚊虫太多也会觉得厌烦。与其成日里陪他们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游戏,不若选一个出挑的杀鸡儆猴。老大人自然是一番好意,但经过这次之后,想必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往后还是要卷土重来。”

莫蒿礼问道:“果真?”

裴越迎着他的目光,淡定地道:“千真万确。”

莫蒿礼随即便微闭双眼,良久过后才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老夫不信。”

裴越轻笑道:“请老大人示下。”

莫蒿礼悠悠道:“既然你早早便料到冼春秋会对你下手,继而引发大梁朝堂动乱,那么在老夫看来,依你的狡猾和奸诈极有可能提前与陛下商议过对策。即便你不知道对方会怎样做,也不妨碍你定下趁势而为的谋略。新君登基时日不长,对朝中的掌控还不够,京营和边军也在休整之中,如果此时再和你闹翻,岂不是正中敌国那些人的下怀?”

裴越沉默片刻,摇头道:“老大人太高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