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监……太医馆……”

刘贤喃喃自语,并未立刻给出冲动的回复,而是冷静沉着地思考。

裴越亦不着急,被加封为国公之后,他在朝中的地位愈发稳固,而且他与刘贤之间的关系极其亲近,连莫蒿礼和洛庭等人都无法相比。

纵如此,他在谋划大局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

治大国如烹小鲜,兼之他的目标是要削弱皇权,改变世人心中根深蒂固忠君为上的想法,这便需要社会生产力得到长足的发展。在这个基础之上,大力发展教育和不断开启民智才有可能实现他的愿景。

简而言之,在一个普罗大众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的时代,强行推动制度的变革只会造成社会结构的崩塌,说到底那只是徒有表象的空中楼阁,外面看着华丽实则一碰就碎。

故此,在祥云号的触角已经深入大梁各地的今时今日,裴越也没有想过直接推翻皇帝的存在。正如他先前对谷梁所言,他理想中的大梁社会属于开明的帝制,其实便是兴起于前世地球上十七世纪中叶的开明专制主义。

而在《论书》的第三册中,林清源亦曾隐晦地反思过这个问题。

这位先行者谋求的是一步到位,自上而下进行变革,借助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大梁初立百废待兴的时机,建立太史台阁负责修订律法,以东西两府分掌军政之权,又以监察院监督君臣和太史台阁。这是一套简易版的虚君实相制度,为了能够顺利施行,他保留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应官衙主官的任免权力都在皇帝手中。

但是,林清源仍旧高估了自身对高祖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这个世界原有的惯性,他没有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甚至来不及将这本《论书》写完便溘然长逝。

死因难以论定。

参考前人的得失与遗憾,裴越花费很长时间理清自己的思路,决定从提升社会生产力入手,核心点不是贸然对王朝制度和官僚体系进行超越时代的升级,而是在现有框架下扩充朝廷这架机器的功能,然后再不断优化它的运转效率。

方才向皇帝建言增设的两个衙门便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之后,刘贤缓缓道:“朕大致明白你所言太医馆的职责,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如果要在下面各州府以朝廷的名义修建医馆,即便户部能够拿出足够的银子,朕也找不到那么多郎中坐诊。”

裴越沉静地道:“陛下,臣建议设立的太医馆不仅仅是为了行医治病。”

刘贤道:“愿闻其详。”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臣认为,太医馆可分为御医局、御药局、国医监、养济院。御医局主要承担如今太医的职责,即为宫中贵人看病。御药局则负责以朝廷的名义统一采购药材,一方面可以在各州府设立铺面低价售卖,另一方面为养济院提供用度。至于养济院,便是陛下所言为百姓看病诊治的衙门,既然短时间内缺少足够的大夫,臣建议刚开始仅在各州府城设立。”

他顿了一顿,温言道:“所谓国医监,陛下可以将其视作类似于国子监和太学的所在,只不过这里教出来的皆是具备一定能力的医者。方才陛下说到郎中太少,究其原因便是朝廷不承认他们的地位。宫中这些太医倒是有品级,可对于绝大多数世人来说,行医救人如何比得上读书考科举?再者,医者大多敝帚自珍,讲究父传子子传孙家学渊源,一般不会将医术传授给旁人。”

刘贤颔首道:“朕明白了。”

裴越继续说道:“只要朝廷认可国医监的地位,并且给予相对应的官职品级,那么将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郎中出现,届时陛下就可以养济院向各处县城推广。”

刘贤思忖片刻,不禁赞许地道:“好,朕会与东府诸公商议,尽快将其落实。”

裴越微微一笑,中央集权的帝制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眼下这种时候,皇帝一言决之便可免去拖沓和扯皮,尽可能地提升效率。而且在面圣之前,他便和东府那几位大人物详细沟通过,争取到莫蒿礼等人的支持。

只待圣旨颁下,东府便会大开绿灯,太医馆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问世。

对于整个文官集团乃至于天下的读书人来说,太医馆的存在并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因为裴越没有盲目地改动科举的内容,只是另设了一个衙门,与传统的科举取士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最重要的是,太医馆的设立是为了救治穷苦百姓,任何一个读书人都不敢明面上反对,他们至少要为自己的清名考虑。

裴越已经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这第一步定然不能行差踏错。

从石炭寺到太医馆再到农桑监,前后历时四年有余,裴越走的是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路线。

等朝中大臣和士绅阶层习惯这种新鲜事物的出现,往后裴越调整国子监和太学乃至于整个教育体系的时候,受到的阻力便会大幅度降低。

刘贤当然明白这个衙门的作用和意义,不由得感叹道:“你这个提议将来不知能救活多少百姓,堪称经世济民扶危救困之策。”

裴越摇头道:“臣只是提了一个粗浅的想法,如果没有陛下的首肯和支持,谁都不能办成这件事。”

刘贤心情大好,微笑道:“咱们便不要相互吹捧了,你且说说农桑监的细节。”

恰在此时,内侍省少监侯玉返回御书房,手里拿着几样物件。

裴越便抬手道:“劳烦侯少监将那本册子呈与陛下。”

刘贤从侯玉手中接过泛着淡淡墨香的册子,凝眸望去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个字:齐民要术。

他迫不及待地翻阅,很快便沉浸其中。

良久过后,刘贤合上书卷,望着裴越感慨万千地道:“农耕乃是朝廷的根本,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贤苦思如何从地里刨出更多的粮食。朕虽然未曾亲自耕作过,但是也能看出你这本书价值万金。朕以前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人,今日却不得不信。”

相较于最初写就的版本,如今刘贤拿着的《齐民要术》内容变得更加翔实。

裴越略过刘贤对自己的夸赞,淡然地说道:“陛下,其实在臣看来,农桑监将来能够发挥的作用比太医馆和石炭寺更加重要。它的设立不仅是要劝农重耕,更关键的是为大梁数以千万计的农户建立一套标准的流程和更加高效的耕种之法,尽可能地发掘土地的潜力,从而产出更多的粮食。”

他望着刘贤逐渐严肃起来的目光,正色道:“臣希望,以后不会再有大梁百姓活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