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坊,沈宅。

虽说东面城外叛军的攻势不像西城和南城那般猛烈,各坊内的权贵府邸却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气度,无数达官贵人彻夜未眠,为自己的安危和家族的前途忧心忡忡。

唯独这沈宅内一片平静,那些厮杀喧杂之声仿佛被隔绝在外。

前院书房内,沈默云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于小腹之前,望向搬过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就打算一直这般守着我的书房门?思道兄,愚弟竟不知你还有当狱卒的喜好,早知如此就应该请你入台阁掌管离部。”

中年男人手里握着一卷杂书,正看得有滋有味,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答应过令千金,得让你毫发无损地活着。”

沈默云调侃道:“所以你保护我的手段,就是将我当成犯人看管在这书房之内?”

席先生转过头来,亦笑道:“书房还是卧房并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暂时将你和太史台阁的乌鸦们隔开。”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你觉得我当真会为王平章所用?”

席先生起身走到书架旁,将那卷杂书放回原处,然后来到沈默云对面坐下,语重心长地道:“与虎谋皮也好,相互利用也罢,皇帝若真的出了问题,你身为太史台阁的左令辰,难道还能活着离开大梁?不管后继之君是不是刘贤,他都会将弑君之罪扣在你和王平章头上。”

沈默云淡淡道:“王平章要的是翻天覆地,倘若刘质此番能够得手,他必须依靠王家才能制衡军中势力。至于若干年后是新君掌握大权还是王家权倾朝野,那便各凭本事明争暗斗,眼下他们必须紧密地站在一起。”

席先生定定地望着他,问道:“那你呢?”

沈默云满含深意地笑道:“我只是暗中行了一些方便,让王平章的谋划能够瞒过宫里的视线,不如此不足以坚定他造反的信心。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和陛下有关的秘密,因为此人生性多疑,若是表现得太热切反倒会让他心生警惕。”

他顿了一顿,悠悠道:“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陛下和王平章是一类人。”

席先生沉默不语。

以他对沈默云的了解,自然知道对方这是走在悬崖边上,一方面对王平章隐瞒一些关键的情报,另一方面又助他筹谋弑君之举。

片刻后,席先生语调低沉地说道:“关于当年那件事,我觉得还需要再查一查。”

沈默云摇头道:“没有那个必要。在前日德妃自尽之时,我便已经想明白事情的原委。当年文德死于武勋子弟之手,我们一直怀疑这是陛下所为,却忽略了那凶手的身份。要知道王平章执掌军机大权,利用武勋亲贵设计一桩意外易如反掌。若非心中有鬼,他又怎会在文德去世的第二年,迫不及待地将齐徽等人塞进台阁。”

席先生叹道:“既然如此,你不应该继续下去。”

沈默云道:“已经来不及了。”

语调虽轻,却似风雷激**。

席先生目光一凝。

沈默云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眼,又道:“文德被王平章害死,所以我不会让他继续活着,可是你真的认为陛下对那桩意外毫不知情?你我皆知,陛下的心思何其缜密,如果他真的问心无愧,便不会在下旨处死林合的时候回避我的目光。”

席先生刚要开口,眼中忽然透出凌厉的光芒,转头向门口望去。

几息之后,一位双肩宽阔如山的中年男人从容而入,淡淡道:“路过此地,进来讨杯茶喝。”

席先生摇头道:“这个笑话很不好笑,此刻你应该在城墙上指挥作战。”

谷梁在二人斜对面坐下,不疾不徐地道:“裴越领军冲击南营中军阵地,罗焕章已经撤兵,东城这边局势安稳。西城内门已破,王平章与刘质亲自坐镇阵前,派西营重甲步卒进逼皇宫,我这个时候理应前去救驾。不过,我想来沈兄这边稍坐片刻。”

席先生依次看向二人,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想不到你们竟然会联手。”

方才沈默云说来不及,谷梁此刻又突兀出现,很显然王平章在南营撤兵之后依然敢入城,是因为早就得到沈默云的协助。

只是恐怕连王平章也想不到,连谷梁都会插手其中。

谷梁轻声道:“此事由沈兄费心筹谋,我只是动用一颗埋在宫里的棋子,聊胜于无罢了。”

沈默云依旧保持着沉静的姿态,略有些不解地望着席先生说道:“你似乎不希望看到宫里出事。”

当年裴贞被逼假死脱身,席先生的反应最为直接干脆,隐姓埋名远离朝堂,连莫蒿礼都无法请他出山。

按说今日沈、谷二人所谋之局,他应该乐见其成,而非现在这般凝重的神情。

席先生道:“我不在意皇帝的生死,可先前便同你说过,一旦皇帝出事,无论哪位皇子继位都不可能放过你这个密谍首领。暂且抛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说,如果不杀了你,新君定然无法收服满朝文武的心。”

他转而望着谷梁,轻叹道:“你们这次将越哥儿完全排除在外,有没有想过皇帝一旦身死,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谷梁凝眸道:“他还年轻,不明白君臣之间该如何相处。”

席先生沉声道:“我只是担心……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沈默云起身走到桌前,为二人各斟一杯酒,微笑道:“人活于世,有些事他总得学会接受。再者我这几个月已经做了很多准备,牵连不到裴越身上。”

他举起手边的杯盏,缓缓说道:“虽说弑君的罪名肯定会落在王平章头上,但如席兄所言,新君定然不会放过我。那便如此罢,毕竟我与陛下相识二十余年,终究有几分君臣情义在心中,如今他先行一步,我也不好苟且偷生。故此,二位不必再劝亦或出手施救,我意已决。”

席先生和谷梁亦拿起酒杯,望着他坦然从容的神情,两人的目光复杂又感伤。

沈默云温和地道:“人生风雨路漫漫,能够与二位结识,沈某只觉不虚此行。”

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片刻过后,谷梁和席先生离开书房,沈默云走到窗边桌前坐下。

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他似有些贪婪地深呼吸几下,眼中忽而浮现一幅略显陌生的画面。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位胸怀大志的年轻书生不畏艰辛走出渝州的十万大山,遍历人间各地,最终站在京都雄伟的城门下,目光温润又坚定。

那一年,他十九岁,距今已有三十载。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沈默云喃喃自语,然后斟酒端起,望着杯中清澈的烈酒,悠悠道:“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