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另一端,湿黏绵热◎

饭局上遇见贺思承, 沈恩知才知道他也在巴黎。

香宫餐厅装潢极尽奢华,檀木瓷瓶,明灯鎏金。最大包间里, 贺思承当仁不让往主位上一坐,不经意望见沈恩知进门, 立时眼露惊异, 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上提了提双肩, 起身让出座位:

“恩知哥, 这个会不是海外华人企业家办的么, 你们搞外交的还来啊?”

沈恩知翩然就座,风度优雅,脚下是通铺的祥云纹地毯。

“我暂时调任到商务部了。”他少啜一口旁人递上的清茶,语气平淡。

贺家前两年起势, 贺思承随父母去拜访沈爷爷时, 理所应当结识了沈恩知。

他父亲急病去世之前, 沈家帮忙疏通关系, 请来不少名医。对此贺思承相当感激。

贺思承有一头古典微鬈的棕发,密而润地向侧后梳拢,露出一半额头白皙光洁。眉骨和鼻尖都高,一双薄薄内陷的丹凤眼,像藏着小钩子,看谁都像情致怡然。

他是北京场子里出了名的玩儿咖, 后来索性自己开了家夜店, 时常整晚混迹于此, 美其名曰老板镇场。

席间闲谈, 才得知贺思承新店开来巴黎, 恰逢时装周, 暂缓了回国计划。听说华人商会有饭局,就来蹭个热闹。

因此饭局之后,贺思承好言好语留下了沈恩知,非拉着他到自己新开的酒吧坐一坐。

才进门,沈恩知就接到来自国内的联络,说有份文件要他连夜赶出来,用在明天一场高级别的会议上。

刚借调到新部门没多久,上司已经对他形成依赖。沈恩知的确处事稳妥干练,一手公文也写得灿若舒锦,无处不佳。

这边跟上司联络完,沈恩知到楼上的小包厢找贺思承。他蓝牙耳机丢在一旁桌角,许是耗光了电,正一边漫不经心在手机屏幕上点触,一边开着免提跟人通话:

“行了行了,妈,巴黎街上现在美女遍地,我给你追一个当儿媳妇行不行?……什么?要华人啊,那有点不好办……”

沈恩知以手稍稍整理领口,在他身边落座。贺思承的母亲总追着他催婚,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这些年来他爱喝酒爱热闹,潜水赛车极限运动,一径玩儿得昏天黑地,倒没什么心思花在女生身上。相识的日子不长不短,沈恩知从未见他正经有过感情经历,身边全是酒肉朋友,连个作伴的小姑娘也没的沾。

贺思承嘴里嘟囔着,似乎在手机上刷到什么,指尖忽然悬停,语气胡闹地笑着说:“这个怎么样,盛凌薇,妈您听过没?前两年特别红好像,很漂亮。”

沈恩知眉心微蹙,眼神变了变,正要开口,通话那边传来贺母有意压低的声音:

“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你别往外说啊——听说那个盛凌薇,是盛长荣的女儿。成年前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放出来见外人。后来做了模特,盛长荣已经跟她断绝关系了。思承你听妈一句劝,不该碰的别乱动。模特儿这一行,这儿也露那儿也露,保不齐是怎么上位的……”

贺思承本就是乱开几句玩笑,鼻腔里轻哼两声敷衍着,旁边忽然伸来一只薄长白净的手,将他的手机掂在掌中。

旋即是沈恩知的嗓音,气息平顺而自持,却是冷淡口吻:“伯母,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眼睫密匝匝,重重往下撂着。

电话那边语露狐疑:“……你是?”

在他们这圈人面前,沈恩知向来气度清贵,称得上是如居云端。

贺思承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面上很是意外,匆忙问:“恩知哥,怎么了?”

贺母显然捕捉到这个称呼,遭到打断的不悦立马被一声谄笑替代:“沈恩知吗?抱歉抱歉,我失言了……真是对不住。帮忙带个话,问你爷爷一声好。”

沈恩知声色发冷:“他老人家行事刚直,最憎人口舌造业,搬弄是非。您当心犯了忌讳。”

挂断电话,手机搁到一边,碰动玻璃桌台,喀然一声脆响。

他目中表情激**,显然余气未消,薄唇一抿再抿,克制自己不至于失仪。

贺思承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真帅啊,恩知哥,平时我最烦我妈滥嚼舌根,我爸不是没了么,我又没法儿跟她犟……”

他生性单纯,真心觉得解气,就差起立鼓掌。

握过别人的手机,洁癖隐约发作,沈恩知取过湿巾擦拭手指,这时耳尖微动,听见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别带到我这里,也别让她听见。”

“谁?”

沈恩知抬目,终于露了丝笑:“来了,薇薇。”

贺思承一仰头。

方才在社交媒体上刷到的人,正生动活泛地兀立在眼前。

暗灯晒在她面容上,妆重眼浓,气质高傲,叫人不敢逼视。

贺思承一时怔忪了,几乎不敢认:“……啊?怎么是……”

盛凌薇也有些意外。忙完工作,天色已悄然擦黑,于是来找沈恩知汇合。

倒没想过还有旁人在场。

沈恩知给她略作介绍:“贺思承,之前家在朝阳公园,壹号院对面。”

这话含蓄而隐晦,盛凌薇一听就明白过来,略点了下头致意。

沈恩知回眸望向贺思承,只三个字:“叫人吧。”

贺思承何等机灵,马上乖巧地打招呼:“姐姐。呃……初次见面……”

他说着说着,只见两人的手在眼前交握到一起,惊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沈恩知淡瞥他一眼:“应该知道什么不该说吧。”

贺思承紧着点头。

他们这一圈人,行事上多有出格,嘴是一个比一个把得严。

他清了清嗓子,谈起正事:“恩知哥,我这次找你是想问问看,这不是时装周了么,第一次见识,挺感兴趣的。寻思有没有什么门路,让我能在时尚圈蹭上一笔?”

盛凌薇心里一动:“国内的品牌?”

“那最好。”贺思承饶有兴致,忙不迭说,“姐姐有主意么?”

她打开和蒋睦西的对话框,几句话笼统说明。没等多久,蒋睦西推来一张叫月霓的名片,说这是她个人品牌的投资方,大老板。

盛凌薇转给贺思承,后者千恩万谢地加了,食中二指并着碰了碰额角,潇洒地往外一挥,歪头笑说:“我在北京也有店,姐姐有空常来玩儿。”

回到公寓,沈恩知说:“我明早要再去意大利开几天的会,然后就该回国了。薇薇,等你回北京……”

盛凌薇正推窗换气,闻言半掀着眼皮,扭脸轻看他:“等我回北京,做什么?”

沈恩知淡笑一声,过来细腻地啄她耳背:“什么都做,好不好。”

“看我心情。”盛凌薇也跟着笑了,微微偏过头,他的唇面擦到香软的发间,“看你表现。”

前段时间,他们之间相敬如宾的隔膜破裂开来,两个人以真实面目裸裎相对,总归频繁地出现不愉快。

可是他的宽纵与包容,依然如故。

日子久了,很难不习惯于他的陪伴,温柔,偶尔的强硬和刺激。

接下来要分别半个多月,盛凌薇还很是觉出不舍。

沈恩知启程去罗马那天,她看见桌上留有他随手写的便签。

——孤帷冷簟,另楚寒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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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的第一场秋冬发布大秀最终排演时,盛凌薇在后台见到苏蜜。她一张短猫脸,宽尖下巴,毛发描得浓如深炭,眼长而媚,美黑过的瓷滑肌肤,是一种类似金属品的冷冷宝铜色。

近两年苏蜜在圈内地位逐年居高。盛凌薇与她阔别已久,得眼再见,发现她竟已经瘦得近乎脱了形。像一面完整细薄的皮肤,密密地缝在一把凛冽骨架上,不允许任何空余和腔隙。

“有个杂志要我救场,来迟了。哎,他们几个备用人选,都没我咖位大。”苏蜜朝她飞眼,神态依然万种风情,“薇薇,我都没留意,这次开场是你来走呀。我是闭场压轴。”

盛凌薇听着也不恼,深知她就这脾性。苏蜜虚荣,爱炫耀,但本质相当仗义。当初盛凌薇刚在欧洲正式出道,苏蜜也才被严愫签下,两个业内新人手头局促,短暂合租过一间小公寓,为了省点开销,夜晚挤在同一张**互相加油打气。

那段日子盛凌薇从没忘记。好在岁月如驰,两人各自苦尽甘来。

排演全面结束,时近黄昏。盛凌薇调笑着故意问她:“之前不是说赚到钱了要在巴黎拿下一幢大庄园,买到了没?”

苏蜜低头让助理在脸上搽粉,闭着嘴不让细末飞吃进去,含糊地说:“这不是正想问你呢?好久不见,大美女赏脸来我家里坐坐?”

苏蜜购置的庄园离巴黎市区不算远,庭院宁致而敞阔,轻蓝泳池如一块美玉,镶嵌在砂石般的淡米色地面。

中央矗立着一座纯白的法式建筑,像只安静温柔的白色巨兽,蛰伏在阔叶掩映之间。

两人前后进了屋,苏蜜正得意地通过监控画面,向盛凌薇展示车库里停放着的几辆特殊改款豪车。

房内的智能中控忽然传出一句提醒,苏蜜轻拍一下额头说:“我得吃药了。”又笑笑,“算了,药箱放在地下二楼,懒得去拿。少吃一顿应该也没问题。”

盛凌薇偏眼看她:“什么药。生病了么?”

苏蜜却满不在乎:“神经性厌食。才确诊没多久,放心。”

盛凌薇见她眉眼松松,神色如常,似乎真没放心上,不由挂了心:“你还是留意着点儿,这可不是小事。”

苏蜜摆了两下手:“能有多大事?咱们干这行的,哪个不是吃点东西就胆战心惊,直犯恶心。要我说,这病也算是好事。我现在可什么都吃不下去,上台别提有多好看,活脱脱就是个衣服架子。”

她说着,撩开衣裙展示身材。只见单薄的胸缘下方,肋条形状清晰可见,全身骨骼关节里出外进,腰也窄得令人心惊。

盛凌薇最终还是没有再劝。

回到公寓,盛凌薇让小鹿卸下舞台浓妆,手里把两人的自拍挑出来,给樾悦修了图发在社交媒体。

樾悦一张张挑选合适的照片,嘴里艳羡地说:

“好羡慕苏蜜姐这么瘦……都说她长得像猫,像小精灵,难怪能异军突起,一下子爆红。哎,薇薇姐,我就是太胖了,做不了模特。”

盛凌薇横她一眼,不带任何审视意味,小姑娘是应届生,穿短袖上衣,两截手臂白嫩嫩的饱满着,形体匀称。

她说:“你哪儿胖了,这身材不是正合适。”

樾悦语气发愁:“服表专业不行的呀,评委说我超重太多。我是懒,嘴又馋,就是减不下去。”

小鹿在旁边插话:“你还考过服表专业呢?”

“是呀,没考上。其实我从小就想做模特,特崇拜薇薇姐,才来给您打工的。”樾悦有点不好意思,挠了下粉红的脸颊,“每次看见您和苏蜜姐,都觉得自惭形秽,我还偷偷学着您的食谱吃来着……”

她的食谱?

盛凌薇第一次留意起自己的饮食习惯。她现在多吃蔬菜和蛋白质,只用最原始的烹调方式,重盐重油重辣一概不碰。碳水少,脂肪更是一点都沾不得。

但她其实跟沈恩知是不一样的。他的生活习惯标准化到有些不近人情,而她小时候喜欢美食,从川湘云贵到南美和地中海菜系,口味一度又刁又浓。

只不过……

她叹口气:“我现在这种饮食方式,是因为过去节食吃坏了胃。看过的医生都说不可能恢复了,你不会想变成我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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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后回程的商务车上,叶恩弥闭眼小憩片刻,怎么也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心里惦念着什么,摸出手机点开巴黎时装周的话题,在里面搜盛凌薇的名字。滑过一则则报道、快讯、街拍,看见她个人账号发布的照片。

他把每一张都放大,视线细致,将她的唇鼻眉眼仔细地描摹。

想转发,又觉得不合适,几经犹豫,点了个赞。

陈霜就坐旁边,全程看进眼里,小声跟他说:“真搞不懂你,这么惦记,干嘛不去试试追回来?”

“还不是时候。而且你怎么知道没试过?”

叶恩弥说完想了一想,忽而笑起来。他皮肤白,是常年不受光照的、影沉沉的白,眼睛也是乌白分明的,笑起来泛着淡淡雾光。

“……我现在就是一挡箭牌,得摆清楚自己的身份。”

声音像杯放凉了的白开水。

他重新拿起手机,继续往后看。下面有一段录像,不久之前新发布的,记录着盛凌薇上午为品牌走开场的画面。

仍然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风姿,叶恩弥却从她眼中看出些异样意味。

盛凌薇胃不好。上次在杭州的家里,他就知道了。

那会儿她也是这样,表面一切如常,只是眼角微皱,目中有痛楚忍耐的色彩。

叶恩弥认得出来。

等回到主办方提供的酒店,叶恩弥到底不放心,拨一通电话过去。

响了几声,被接起来。他叫她名字,不自觉语声涩然:“薇薇……身体怎么样了?没事儿吧。我就是……就是问问。”

他试图似有若无地漫笑一声,为自己伪装的随意增添一份佐证。

可是真难。

对面陷入了一时的沉默,未久,开口说话的却是沈恩知:“哥,她刚睡下了。有事的话,跟我说吧。”

叶恩弥一只肘虚撑着桌面,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顺畅呼吸。

电话另一端,手机忽然被放下。

他听见沈恩知问:“薇薇,怎么醒了?吵到你了么。对不起……”

床和被窸窣摩擦,响声绵软。一阵亲吻的靡靡之音过后,沈恩知柔声在说:“有人来电话,没事,睡吧。”

叶恩弥一直在听。

他左手举着话筒,眼盯着自己空闲的右手看。那是以稳定灵活而著称,为他拿下许多冠军的手,此刻抖得厉害。

却没挂断。

盛凌薇似乎还困钝着,讲起话来难得如此柔软:“恩知哥,我胃里还有点凉凉的,你帮我揉揉。”

沈恩知说:“好。”

渐渐的,她语气变了,似嗔非笑地呢喃:“你在摸哪里呀……”

叶恩弥想起十九岁那年,盛长荣垂手站定在他面前,神色冷峻,眼神轻蔑,嗓音粗粝如岩盐,说你配不上我女儿。更何况,你还害过她。你害她几年不能下地走路,叶恩弥,你配么?

雨坠石落,掷地有声。

电话里,沈恩知在低低叫她名字,反反复复,像是把每个音节在牙**细磨:

“薇薇,薇薇。”

她的回应热烈而模糊:“嗯……”

然后被含住唇舌,吞下所有声息。

叶恩弥想起他被按跪下来,双膝死死压在地面,沈州同和盛长荣在低声商议着,框定少年之后的全部人生。他们后来给他两个选择,和盛凌薇彻底分开,或者被送去远方的部队当兵七年。

那时候叶恩弥选了哪个?

叶恩弥哪个都没选。

他说凭什么,凭什么。我不会离开她,就算你们送我去四川,去新疆,我当逃兵也要回来。你们可以罚我拉练,跪沙袋,我腿断了也要站起来。我爱她,我要娶她。你们明不明白?

盛长荣嗤地一声,仿佛听到世间最荒诞的笑话,目光被讽刺削得那么尖,几乎将他钉穿。

如今想来,叶恩弥也有些无奈发笑。天真未凿的少年时代,总以为自己拥有爱和勇气就天下无敌,足够对抗全世界。

电话另一端,湿黏绵热。该是何等斑斓景色,不难想象。

这些声音那么遥远,却又仿佛在咫尺之遥。

叶恩弥没有挂断,垂首静静地听着。心腔好像不是自己的,褶瓣都绽开了,碾平了,心跳的每一次鼓胀都变得滞重而吃力。

他背弃了当初的誓言。

这是他理应受到的惩罚。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对于跟哥哥过去有关的情节,后面有详述和更多细节。薇薇知道真相要在她爱上弟弟之后了。

男主没定,真的没定,目前剧情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吧,后面会有分分合合。也可能是开放式结局。

稍微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手感,明天(周四)改成晚上更新,10-12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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