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嘉年华结束后返校,学生们还是挺兴奋,在底下回味那天的趣事。
宋拂之拿着卷子走上讲台,严肃道:“都玩儿够了吧?现在要一心一意地学。”
学生们安静了,埋头自习,宋拂之走到袁俊座位边,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中午来一下办公室,咱们一起分析一下。”
袁俊抿了抿唇,点头。
袁俊这次没考好,在老师眼里,学生有成绩波动实在是太正常了。
但宋老师绝不会放手不管,发现问题就要解决,找学生聊、找任课老师聊,是分心了还是家里有事,是没听懂还是纯粹学累了,这些宋拂之都要弄清楚。
他在办公室和袁俊聊了快一节课的时间,这孩子主要是父母给的压力太大,反而让他更焦虑。考前和爸妈吵了一架,考试的时候心态就崩了。
这种情况就还得和父母了解一下情况。宋拂之要袁俊放宽心,先专心学习别想太多。
宋老师这样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虽然没考好,但他也不会一味责怪你,更多的是想帮助你。
袁俊嗫嚅了声“谢谢老师”,宋拂之说没事,要他回去注意劳逸结合。
袁俊在办公桌边坐着没动,有些扭捏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放到宋拂之桌上。
是一个拥有塑料壳的小圆球。
袁俊说:“这是我们社团嘉年华那天给大家玩的神奇宝贝扭蛋,很快就被大家抢光了。我们给您留了一个。”
这下轮到宋拂之惊讶,接过小扭蛋,说了声“谢谢”。
袁俊笑笑说不谢,一米八的大块头站起来,摆摆手跑出了办公室。
他前脚才出去,后脚,老周就领着另一个班的孩子进了办公室。
老周平时都笑眯眯的,很慈祥,今天却表情严肃,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违规带手机,还正大光明地在课上打游戏,还拉着旁边的同学一起打!真当我瞎是不是!”
老周怒发冲冠,啪地一下把收来的手机拍到桌上。
面前的学生低头挨训。
老周气不打一出来:“手机我替你收着了,这学期结束前都不许再碰手机!”
浑厚的声音让整个办公室抖了三抖,老周发脾气可不常见,连宋拂之都慢慢喝了口水,往老周那儿看了会儿。
可能要旁观别的老师教育学生,宋拂之才会意识到自己平时是什么样子的。
老师说得最多的话可能就是“你要怎样怎样”和“你不许怎样怎样”。
宋拂之不知想到了什么,刚喝下的水呛进喉咙,捂住嘴闷声咳了半天,咳得耳朵都红了。
旁边的老师拍了拍宋拂之的后背,小声开玩笑道:“老宋慢点喝,老周教育学生呢,又不是教育你。”
宋拂之眯着眼笑了下,弓着背,终于把这口气顺了下去。
这跟老周一点关系没有,宋拂之只是突然回想起了一个差不多的句式。
前几天晚上他和自己的丈夫打电话,对方也给了他一个“不许”。
那时宋拂之躺在浴缸里,浑身跟烧着了一样,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时章却轻飘飘一句“不许”,宛如悬崖边勒马,硬生生让宋拂之停住了。
浴室里本来就热,宋拂之的胸腔徒劳地起伏,不知是缺氧还是过氧,拧着眉忍耐到极限。
但他竟然真的听了时章的话。
从小宋拂之就是个懂事的乖小孩,优秀学生榜样,没有老师训过他话,身为老师的母亲甚至更没有时间管他。
居然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带着点指令意味地跟他说“不许动了”。
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瞬间脊背发麻。
明明他的语气那么温和,明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明明他压根看不到宋拂之这边的情况,但他的句子里就是有种让宋拂之忍不住听从的力量。
宋拂之头昏脑胀地想,他真是疯了。
成年人有自由行动能力,他没理由听从任何人。
但如果这个人是他先生,是时章……宋拂之偏头蹭了蹭颊边的汗水,无药可救地想,那他或许愿意听他的话。
宋拂之喘了口气,笑声低哑:“时教授这么严格吗,就因为我今天没听到你的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宋拂之突然听到时章说“抱歉”。
宋拂之一愣。
时章说:“抱歉我……我不该这么说话。”
这次轮到宋拂之沉默,他好像从时教授的声音听出了一丝难以描述的自责。
宋拂之平静地安抚他:“教授,没关系的。”
时章嗓音暗哑,宛如叹息:“……我就是很想你。”
……
“你才刚出差一天。”宋拂之捏着手机,有点哭笑不得。
准确来说,才刚过去十几个小时。
“两个星期很快就到了,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时章说“好”。
顿了一会儿,时章又道:“但你还是要答应我。”
宋拂之笑着问:“答应什么。”
时章低垂着眼:“……等我回来。”
宋拂之从喉咙深处模糊地发出一声“嗯”,问:“你什么时候回?”
时章说:“下下周六,上午的飞机到。”
于是每天晚上,宋拂之都要跟时章打一通视频电话,时间不定。
只有少数时间,时章是在自己房间里准备休息的样子,在大部分的天数里,宋拂之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时章还在工作。
这天也是,宋拂之收拾好自己,躺到**给时章打电话,时章过了一会儿才接。
画面晃了晃,时章还穿着野外的衣服,后面有别的研究员和学生的身影。
刘洋看了眼镜头,还朝他挥挥手:“宋老师好!”
考察团队专门开了一间房当临时工作间,地上全是烘干压制标本要用的材料,桌上也摆满收集来的样本。
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在这里分类处理当天的收获,编号做好记录,整理图片影像资料。
白天在山上累,晚上的工作也不轻松。
时章说了句“等等”,走出房间到走廊上,把门轻轻带上。
宋拂之问:“还在忙?”
时章点点头:“但是快忙完了。”
“今天怎么样,一切顺利吗?”宋拂之问。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时章疏淡的眉目在光下显得柔和,他笑着:“都挺好,还意外发现了一种我们之前没见过的植物,等带回来鉴定一下,没准是新种。”
每天宋拂之问时章那边情况怎么样,他的回答永远是“顺利”,“好”,“今天看到了漂亮的花”之类的。
这是宋拂之从没涉及过的领域,每天从时教授那里听一个欢乐的小经历,听他聊聊野外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对于宋拂之来说,这就是一个全新绚丽的世界。
原来在地球上,在那些人类鲜少涉足的地方,有这么多未被发现的美丽。
两人安静地讲了一会儿话,宋拂之突然皱了皱眉,问:“你今天淋雨了?”
时章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没什么潮湿的痕迹,宋拂之怎么看出来的。
宋拂之说:“你头发底下有点湿。”
时章摸了摸发梢,确实是湿的,在山里被淋湿的部分还没干透。
“山里突然降雨很正常的,这儿也没有天气预报,雨说来就来。”时章说。
宋拂之说:“我记得你带了雨衣。”
时章说“是”,又笑笑:“当时我拿着相机,雨一下子变大,情急之下先用雨衣救了相机。”
宋拂之眉间还是没放松,听起来不太高兴:“你怎么刚刚不跟我说淋了雨。”
时章:“在野外淋个雨太正常了,小事,真没什么可说的。”
宋拂之轻轻叹了口气:“忙完之后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时章语气很温柔地答应:“会的。”
两人再聊了两句就挂了,时教授还有工作没处理完,宋拂之不想耽误他太久。
时章收起电话回到房间,正在压标本的研究员抬头看了他一眼,乐道:“哎哟,本来今天回来时教授脸色黑得不行,看现在这笑的。”
时章挑挑眉:“是吗。”
今天在山上找了一天也没找见目标植物,虽然这是科考常事,但时章下来的时候心情还是不好,脸色也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会儿就打了个电话,瞬间由阴转晴,谁的功劳不言而喻。
没有宋拂之在身边的日子很难熬,但每天一进到大山之中,面对葱茏无穷的绿色,心情会不自觉地变得平静开阔,时章心中的迫切感就会被稀释一些。
每天晚上和先生打个视频,看看宋拂之的脸,也能收获暂时的安慰作用。
忙碌的时间其实也过得很快,他们运气不差,在计划时间里,采集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天上山,大家心情都比较轻松。
土壤还带着前几日的潮湿,空气很清新。
梁思思抬腿往上爬,嫌弃地看着自己的鞋:“这双鞋回去又得废了,全是泥。”
“凑合凑合,洗洗还能穿。”研究员笑道。
“我碰都不想再碰了。”梁思思叹了口气,“野山爬得太糟心了。”
这几天他们爬的山都没路,得自己靠脚走,所以很苦,身上鞋上早就被蹭得全是污迹。
队里还有个学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科考。
一听梁思思这么说,他立刻就有共鸣了:“真的!我靠,我来之前真没想到这么累的!我以为跟植物园里做调查差不多呢,哪想到……这简直不是人能受得了的。幸好这是最后一天了,我回去之后就要做按摩泡温泉。靠!”
学生以前成绩表现都不错,听说有个科考的机会就来了。
却没想到条件这么艰苦,从山路到招待所,每一个部分都和他之前的预期大相径庭,拼命忍了两个星期了,心里有情绪。
研究员前辈笑了两声:“小伙子,这才哪到哪儿呢,这次的路算是好走的了,也没什么野生动物。”
“啊是,我和老李之前那次,遇到了一条眼镜王蛇,当时脑袋都木了,幸好老李发现得早,再往前走两步,我估计早就不在这儿了。”
“这种大的吓人,小的也难对付。我穿长袖长裤,照样被蜱虫咬了。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事,后来发烧发得很凶,浑身出疹子,住院住了半个月。”
队里有经验的前辈不少,有两位比时章资历还老。
每次出来科考,他们都会聊聊之前的经历,曾经遇到过的凶险简直讲不完。
“你恢复好了,已经很幸运,美洲那边一位研究员被蜱虫叮了没及时发现,成了植物人。”
学生听得缩了缩脖子:“这么吓人呢。”
一直在旁边没讲话的时章突然开口:“再苦再累,也要有人做。”
植物学,听起来挺悠闲的一个学科,感觉就是在院子里种种花养养草,陶冶情操似的,很高雅。
但其实和任何需要户外考察的学科一样,科研人员要深入地球腹地,进入那些未曾被人类驯服的原始区域,面对各种难以预料的风险。
突发自然灾害、野生动物、陌生地形、失温失水、物资短缺……没点儿心理承受能力和体力,一般人还真搞不来。
学生喘着爬上一块石头,估计这两个星期的拉练把他憋坏了,问得很直白:“真想问问,前辈们你们图什么呢,累得要死,没准还会搭上命,研究一做就是好几年,还不一定能出成果,到头来还捞不到几个钱……”
时章突然皱了皱眉,打断他:“如果你考虑的就是这些,只能说明你不适合这一行。”
学生愣了,看着时章没讲话。
时教授平时都是很温和的,距离感不强,虽然学术要求高,但平时都能和他开开玩笑。
没想到这么严肃的话是从时章嘴里说出来的,学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梁思思在旁边小声地笑着打圆场:“哎,师弟你说的没错儿,我们都知道啊,吃力不讨好……所以我们留下来的人都是傻,一头栽进这破林子里,诶,出不去了。”
学生“嗯”了一声,埋头不说话了。
这一路上,时章见过的打退堂鼓的学生太多了。
他们这个科目本身就不是什么热门,不少人都是被专业调剂过来的,当然也有热爱这方面的,试过几次野外考察之后被其辛苦程度劝退,科研前路模糊不清,还不如考个公考个编来得实际。
本来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人生选择,选择什么都可以,时章也都会为那些找到了自己人生方向的学生高兴,但是每当听到有人质疑他们这么累到底是“图什么”,时章还是会生气。
那学生之后再没怎么讲话,一直若即若离地走在队伍最边缘。
刘洋发现了什么珍奇的植物,兴奋地大叫,所有人都围过去津津有味地看,只有这学生站在最外头,一脸倦色。
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学生突然说:“教授,我不太舒服,能不能先下山去。”
在野外最忌讳单独行动,规定是至少要三个人同行。
时章几乎是立刻就说:“不能一个人走。等我们把这一小片看完,刘洋和梁思思和你一起下去。”
刘洋举手抗议:“我还不想下去——”
脑袋上被梁思思轻轻敲了一记:“嘘。”
学生坚持道:“我能一个人走,我记得回去的路。”
时章轻轻蹙眉:“出来之前上的课还记得吗?在野外要至少三个人一起行动。”
“我不会有事的,万一出了事我自己负责。”
这学生情绪上来了,紧了紧双肩包,转身就想往山下走。
却没想到坡度很陡,泥土落叶还是湿滑的,学生动作急,手里连登山杖都没拿,脚步一滑,眼看着就要往下摔。
底下虽说不是悬崖,但植被不茂密,真要这么直直地栽下去,说不定会伤多重。
时章顿时浑身一凛,动作比大脑指令更加迅速。
当其他人的尖叫传入耳中的时候,时章已经护住了那个学生,把自己垫在他下面,带着他滚到了坡度稍缓的侧面。
其他人大惊失色地围过来,先拉起那个学生,再扶起时章。
“你们没事吧?”
“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时章其实觉得还好,强大的应变能力和身体素质救了他们,没有撞到什么地方,几乎是平稳降落。
梁思思突然倒抽一口凉气:“教授你流血了!”
有人赶紧返上去拿急救包,时章的知觉这才慢慢地回来了,手臂后面显出刺痛。
他抬手看了看,衣服被划破了,露出来里面的手臂,伤口细而深,渗出一长条血迹。
刘洋指着旁边一块锋利的石头:“应该是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割伤了。啊啊啊快消毒!”
时章就地盘腿坐着,一群人焦急地围着他,给他做紧急消毒和包扎。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喊得那么吓人。”时章笑着摇摇头。“一点擦伤。”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泥土和污染物啊?”梁思思瞪着他,“您下山得赶紧去诊所。”
那学生颤颤巍巍地站在旁边,从刚开始到现在他的嘴唇一直是白的。
几个资深的研究员看了他几眼,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责备。
学生声音不太稳:“教授对不起……我……”
时章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别再说什么万一出事了你自己负责这种话,你负不起责,我也负不起责。科考可以没有结果,但至少人要平安。”
学生嗫嚅半晌,还是低着头挤了个“对不起”。
众人下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时教授丢进了村里的诊所,大夫给做了进一步处理,说问题不大。
大臂后面有一道鲜红的伤口,乍一看有点吓人,时章自己倒是没把这当回事儿,跟没事人儿似的。
刘洋皱着眉说“看着就疼”,时章说“不疼”。
时章觉得他们实在是过度操心:“这就是破了层皮,医生也说了没事。”
其他人不干,连研究员大佬都说:“老时明天去市里大医院看看吧,打个破伤风,保险。”
这点时章倒是认同,伤口本身或许没什么,但野外不干净,处理不好可能会造成感染。
经过讨论,第二天刘洋留下来陪时章去市里的大医院,多留一天,第二天再走。
剩下的人按照原计划,乘坐早上的飞机回去。
时章皱着眉很不乐意,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尽早去医院检查一下,所以还是答应了。
梁思思看着时章手臂上贴着的纱布,叹了口气:“宋老师要心疼了。”
这话音还没落,时章的手机就响了。
宋拂之给他发了个视频邀请。
时章快步走到无人的走廊,犹豫两秒,还是挂了,换成了语音通话给他打回去。
过了会儿,宋拂之接起电话,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传出来:“怎么今天改语音了?”
时章低头“嗯”了一声,也没说原因,开口就是一句:“宋老师,我想你了。”
宋拂之声音一噎,哑了一层:“你不是明天就回来了吗……”
时章仰头靠在墙上,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两下,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边还有点事,要晚一天回来了。抱歉。”
宋拂之顿了顿,说了个“哦”。
时章眯着眼睛笑笑:“想要我快点回去啊?”
宋拂之不答,反问他:“你那边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什么事。”时章道。
“那就行。”宋拂之好像松了口气。
时章又说了次“抱歉”:“要让宋老师多等一天了。”
宋拂之的嗓音温和:“工作为重,时教授辛苦。”
时章勾起一点笑:“宋老师一直都有遵守诺言吗?”
宋拂之装聋作哑:“是啊,你给我准备的肉和水果我都好好吃完了。”
“噢——”时章拉长了音调。
但他还是没听到想听的,锲而不舍地追问:“要多等一天,拂之会不会生我的气。”
“生你什么气。”宋拂之轻声笑骂,也不装了,“你别想歪了,跟那个没关系。”
时章:“那跟什么有关系?”
“跟什么都没关系。”
宋拂之缓了缓,才继续道,“就是有点想我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