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城挨江的“临江楼茶馆”里,高朋满座,水气袅袅,烟云弥漫,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却即将要发生一场并不风雅的争斗。
这开在朝天门附近的茶楼内,悬有一副高手所撰、脍炙人口的对联:“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支笔画不来;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仝七碗茶引起也。”上联借唐代名画家吴道子叙嘉陵美景,下联表唐代“茶仙”卢仝的点茶神功。凡来客落座,观联陶然忘机,岂能不品上一碗香茶。茶馆内摆有二十多张茶桌,茶桌不高,斑竹座椅。座椅的坐垫用篾条编成,富有弹性,有扶手和靠背,可以正坐亦可以斜坐,稳定性好,闭目养神不虞摔跌。
雷德诚领了郑水龙、成敬宇和赵嫱走进来,寻了个角落坐下。这位置好,可以一览碧翠的嘉陵江和江上行舟。
早有茶倌过来:“四位来了,请用午茶!”他右手提着锃亮的紫铜长嘴壶,左手五指分开,夹着四只茶碗、茶盖和茶船,只听“丁当”连声,四只茶船便满桌开花,分别就位,而后将装好茶叶的茶碗分别放入茶船,紫铜壶如像赤龙吐水,冲入茶碗,那茶叶花儿就在沸水里翻腾,片刻就茶香四溢,待那四只茶碗一一冲满,桌子上却滴水不漏,茶倌再依次盖上茶盖。全部动作干净利索,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叫绝。
郑水龙盯那走去的茶倌笑道:“绝了!他莫不是湖广会馆那小茶倌的师傅耶。”
又问雷德诚,“呃,德诚,你领我们来这‘临江楼茶馆’是啥子意思呢?”
雷德诚一笑,说:“喝茶呀。”给郑水龙和成敬宇散烟、点烟。
待三个人都抽上烟后,雷德诚呷了一口热茶,又一番品味,才说,“我领你们来,是要见袍哥朋友。”
郑水龙:“啥子呃,袍哥朋友?”
雷德诚点首,说:“其实,袍哥里面也有不少能人。我一个朋友,就认识重庆的袍哥头头唐廉江。这个唐廉江是重庆仁字袍哥,巴县蔡家场人氏,他有学识、善言谈、会宣传,26岁时就成为重庆袍哥首领,专事袍哥活动。后来,他还去日本留学,学习蚕桑和理化。”
郑水龙道:“哦,袍哥里也有留学生?”
雷德诚点头,又说:“他还能造黑白炸药,回国后,重庆袍哥对他更为拥戴,逐渐成为重庆袍哥的一尊偶像。他具有‘反清复汉’思想,因而恨洋人、恨洋奴,更恨清朝官吏的媚外无能。1900年,他率领袍哥兄弟打了洋司铎,闹成教案,被巴县衙门通缉,才迫使其逃到日本留学,他主张用袍哥来革命。”
赵嫱撇嘴说:“哼,袍哥也能革命?不可能,袍哥歧视妓女。”
成敬宇问:“此话怎讲?”
赵嫱说:“他们竟然不允许妓女加入袍哥。”
人们都笑。
郑水龙说:“听德诚兄这么说,这个唐廉江也倒还有些中国人的骨气。”
雷德诚点头,又说:“辛亥年十月初二是重庆‘反正’的日子,天刚刚亮,唐廉江就去找我那朋友,说,今天我们到街上去吃饭,顺便看看热闹。10时左右,他二人走出百子巷,从较场口、都邮街到华光楼街口,但见沿途关门闭户,和平日无有二样。唐廉江心情紧张起来。”
郑水龙问:“为啥子?”
雷德诚说:“唐廉江对我那朋友说,昨天晚上有人告诉他,同盟会决定由绅商学各界的代表,邀请川东道的朱道台和重庆知府钮传善去朝天观开会议事,商讨应付时局的办法。其实是挟持官府,宣传重庆‘反正’。”
成敬宇问:“‘反正’是啥子意思?”
雷德诚说:“就是革命噻。”喝了口茶水,“唐廉江和我那朋友边说边走到鸡街口一个小馆子,就在临街的一方桌子坐下,叫了酒菜。他两人平日都不喝酒,唐廉江却先喝了一杯酒,叹气说,今天我很替况春发担心,打响了啷个办?”
郑水龙问:“况春发是哪个?”
雷德诚说:“是唐廉江的袍哥好兄弟,他要参加‘反正’。唐廉江和我那朋友在那小馆子正说着,堂倌来说,出来了,出来了!把早已准备好的白旗插到栏杆上。堂倌又说,街上的白旗都插出来了,二位大爷慢慢吃,街上是通不过了,上街去很危险。这时候,唐廉江一直是紧张,默不作声。后来,他们就看见队伍从都邮街那边来了。带头的人举一杆黄缎子大旗,随后是拿春秋刀、羊角叉和各式各样军器的队伍,这就是重庆的袍哥队伍。接着,是用白手巾包了炸药抱在手上走的炸弹队和敢死队,还有肩上扛着枪的学生军。最后督队的就是手持丈八蛇矛的况春发。”
郑水龙来了劲头:“好,硬还气派!”
赵嫱说:“水龙,你莫打岔,雷德诚,你快往下说。”
雷德诚说:“直到队伍走完都没有听见枪声,唐廉江才松了口气。他还是怀疑不能成事情,认为要看中原大势如何才有定论。”
郑水龙担心:“失败了?”
雷德诚说:“非也,重庆同盟会发动的辛亥革命成功了!重庆知府钮传善在朝天观会议上被迫献印投降,辫子也被剪了。1911年11月23号,也就是重庆‘反正’的第二天,蜀军政府宣布成立。”
郑水龙高兴地海喝口茶。
雷德诚接着说:“由于袍哥是家长式组织,况春发在袍哥嗨五排当家管事,更要遵守袍哥规矩的约束。就在革命成功的当天晚上,他一个人来到白家栈房,向拜兄唐廉江下跪,说,我不应该背着大哥参加同盟会,哪个不晓得我况春发是大哥你一手培植出来的。出乎况春发预料,唐廉江竟感动得泣不成声,说,唯大英雄能成本色,你老弟是我们重庆袍哥中的一个好榜样!况春发的革命事迹,同盟会的杨沧白曾为文登报宣扬。后来,唐廉江醒悟,到璧山策动袍哥起义成功,还到蜀军政府担任了革命宣传员。”
郑水龙兴奋了,又叹口气,说:“辛亥革命是成功了,可是那些军阀还是欺压老百姓,洋人还是看不起我中国人。依我看,还是得要实业救国才得行。”
成敬宇说:“实业是好,可实业比不了枪炮啊。……”
他三人说着,就听见茶馆内吵嚷起来。
右边茶桌一伙人里的马二拐高声说:“离城五里先问盐米,邻封码头更清楚这位新参加人跟我们的关系。”
左边茶桌一伙人里的姚长子大声说:“一个老鸹守个滩,自己码头收兄弟是正当的。”
郑水龙锁眉道:“他们在说些啥子啊。”
雷德诚说:“袍哥内部也有为争兄弟加入自己的团伙而发生争执的,他们这是在争新入伙的人。”
右边茶桌的马二拐说:“庙子的猪头是有主的,乱抓来吃只怕会卡喉咙。”
左边茶桌的姚长子说:“大河里的鱼,哪个打到是哪个的运气,说啥子有主无主。”
马二拐跺脚说:“这一不是单刀会,二不是中元会,三不是袍哥团年,又没有开山立堂,在茶房酒肆收兄弟伙,简直把袍哥看得不值钱。”
姚长子舞手说:“一张桌子四个角,说得脱来走得脱,今天不打让手,只怕老婆婆吃腊肉——要撕皮。”
马二拐说:“黄糖饼子白糖糕,各人的码头各人包,这半条街是我们的码头,我看哪个敢撕皮!”
姚长子说:“四季豆不进油盐。我们好言相劝,硬是要大开黄腔。我今天把话叫明,看你们敢不敢收他?”
马二拐说:“今天这拜弟我们收定了,看哪个敢搬石头打天!”
姚长子说:“我们不信哪个是申公豹,脑壳长反骨,今天哪个敢抢红就和他拼了!……”
双方边说边动起手来。一时间,茶馆里大乱。双方用嘴骂,用拳头打,用茶碗砸,用板凳砍,真个是人仰马翻。
郑水龙是个刚烈性子,总愿意拔刀助人,挽手攥拳头,却不知道去帮助哪边为好。
雷德诚就说:“水龙,这一次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你去帮哪个好。”就要上前去劝架。
“住手!你们都吃饱了呀?”孙承福走进来大喝,他身后跟进来一大帮人,其中还有持枪的军人。
孙承福跃到一张桌子上,说:“都是袍哥兄弟,打哪门子架!那个要入袍哥的兄弟是哪个?出来让兄弟我见识见识。”
就有一个年轻的眼镜男人抖索着出来,说:“是,是我。”
孙承福跃下桌子,走到那年轻的眼镜男人跟前,哈哈笑道:“要入袍哥嘛,好事情,你叫啥子名字?”
那年轻的眼镜男人欲哭无声,被满脸横肉的孙承福吓着了,转身撒腿跑走。
孙承福又是呵哈一阵笑:“一个胆小鬼,这样的人你们也争打不休,算球了,不要他也罢。来来来,今天我孙承福请诸位吃火锅去!”
人们就安静下来。
吵嘴、打斗的马二拐和姚长子走到孙承福跟前,朝他拱手。孙承福就让他俩握手言和,他二人就握手言和。孙承福为自己有这等权威而自喜,也万般地遗憾。他在那地下室里,眼看好事情就要做成,不料想他手下人急来敲门,说是“临江楼茶馆”里的情势不妙,他属下的两个袍哥组织可能要撕皮。孙承福舍不得东方宝萍,却更怕自己所管的袍哥组织发生内讧。他是深知道袍哥组织对于他孙承福要在这个社会上混的重要分量的。遂匆匆跟了手下人赶来,为防不测,还招来了过去部队的兄弟伙助阵。
郑水龙、成敬宇两人看见孙承福进来,早恨得咬牙,赵嫱也气恨得不行。若不是雷德诚劝住,郑水龙早冲过去了。雷德诚说,大家少安毋躁,我们现在的主要目的是搭救水妹。若真是孙承福绑架了水妹,我自有办法把水妹搭救出来。赵嫱就说,你快把你那办法说出来,你看,孙大肚子那个坏蛋领那些人走了。郑水龙和成敬宇也催他快些把办法说出来。
雷德诚看着孙承福领那些人走出茶馆后,说:“你们不要着急,要真是他孙承福干的,他会乖乖地把水妹交回来的。”看赵嫱,笑道,“我晓得,赵嫱是不喜欢袍哥的。可是,今天你们逼了我不得不说了,实不瞒你们说,我雷德诚也是入了袍哥的,还是个管事。”
郑水龙、成敬宇都“啊!”了一声。
雷德诚对成敬宇说:“敬宇,你赶快先跟了他们去,看他们是去哪家火锅馆了,再回来告之我们。”
成敬宇应声紧忙跟了出去。
郑水龙锁眉头,对雷德诚说:“德诚兄,据我所知,袍哥里面也是鱼龙混杂,你啷个会去加入袍哥呢?”
雷德诚说:“我这也是为生计所为。水龙弟说得对,袍哥里面确实是鱼龙混杂,譬如这个孙承福就是袍哥里面的败类。你们是不知晓,袍哥里就有‘福喜’大王,专门拈过拿错,迫使别人请客送礼拿钱。这些人到茶馆、饭店白吃,吃完后,一抹嘴,说,给大爷我记账。他们分文不付,还说饭菜不好。还有一些‘滚龙’、‘滥眼’、散兵游勇、乞丐袍哥,经常看白戏、吃慕名、闹园子、打堂倌,无理取闹。所以,一些戏院、餐馆、旅店的经理、管事就由袍哥大爷或是管事担任。譬如,那沙利文餐厅、小洞天餐馆、暇余楼饭店就是由袍哥大爷、管事任经理的,以防止无赖之徒招摇撞骗、牯吃霸赊。”
赵嫱说:“那些乞丐袍哥最讨嫌!”
雷德诚说:“是讨嫌,那朝天门的廖海廷、储奇门的宋矮子就是。但凡有人办红白喜事,他们就成群结队去讨钱,花钱打发走了,第二批又来,围住门口,不拿钱不走。所以,办喜事的主人只好去找乞丐头帮忙,由他把钱包下来付出,虽然他从中克扣,但是没有乞丐敢说敢闹。”
郑水龙摇头,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又担心着水妹,说,“德诚,你这个管事管得了孙大肚子?”
赵嫱撇嘴:“他一个小小管事,肯定管不了孙大肚子。”
雷德诚说:“我管不了他却自有人管得了他,我叫你们少安毋躁就是让你们耐心等一个人,一个管得了孙承福的人。”
赵嫱急问:“等哪个?”
雷德诚说:“在袍哥里面,拜弟对拜兄尤其要出力。那一次,袍哥唐廉江,就是我刚才对你们说到的重庆袍哥的头头唐廉江,随带兄弟伙外出,行至重庆陕西街时,遇见一教会的洋人蛮横无理,殴打我国人,围观者敢怒而不敢言。唐廉江极为愤怒,连声喊打,那洋人见势不妙,抱头而逃。后来,那洋人报知了巴县县府,要捉拿‘闹事’的袍哥归案。那官府惧怕洋人,只好照办。就有个幺大邹敬元主动为拜兄分忧解难,到巴县衙门自首,说,是他喊打洋人的,遂被拘押,关了三个月释放。其见义勇为、为拜兄拔刀相助的行为深得好评,由凤尾转龙头,一步登天提升为掌旗大爷。”
郑水龙最喜欢这样的人,忙说:“你等的就是他?”
雷德诚点头笑。
郑水龙也笑,搭救水妹有望了,又说:“德诚,你肯定他今天会来?”
雷德诚点头:“我与邹敬元是拜把兄弟,前次约好了的,今天在这里相会,商谈一桩生意上的事情。”
雷德诚说时,茶馆门口走进一个人来。这人个子魁伟、黑发赤颜,他抬眼搜寻,看见了雷德诚,展颜笑,大步流星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