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一闪过后,富安的头颅骨溜溜滚了几圈,掉在乱岗野草间再无半点动静。满脸血污的林冲与杨志对视了一眼,满腔的怨恨与愤懑发泄一番过后,他们却又感到的无尽的凄凉与落寞。身份充军囚徒时又犯了人命官司,高俅知道他俩不似必然还要派人来害他们,天下之大,可是何处又得容身?

林冲长叹口气,向萧义、薛永、石勇等人抱拳说道:“林冲有眼无珠,竟与陆谦这等狼心狗肺之徒称兄道弟!所幸与萧唐贤弟结义,多蒙他连番照拂,才没遭高俅那厮给害了!只是我与杨志兄弟身为配军犯下命案,届时官司追捕甚紧,必要排家搜捉;倘或寻到萧家集上,犹恐负累了贤弟与诸位好汉。林冲腆颜求借些盘缠,好让我与杨志兄弟另投奔他处栖身。”

萧义与薛永等人对视一眼,笑道:“林教头,恁是我少主的结义兄长,我们又怎会轻慢待恁?只是林教头与杨军使若要投个去处,为何不去二龙山鲁智深哥哥那里去?”

林冲听罢脸色一变,说道:“智深兄弟怎地也落了草?”

“当日智深哥哥在野猪林救下林教头与杨军使,而且在汴京还险些伤了高衙内那厮,高俅老贼既放不过两位,又如何能放过智深哥哥?”萧义继而又说道:“何况啸聚山林的,又怎只智深哥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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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牢城营东面,十余里开外。

一条平坦的大路旁,有豪华气派的庄院坐落于一片绿柳中,周遭水声潺潺,小河两岸是垂杨大树枝叶随风轻摆,转过弯进入那座庄院时,就见门迎黄道、山接青龙,但见万枝桃绽武陵溪,千树花开金谷苑。庄内聚贤堂、百卉厅,处处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三微精舍内一片锦绣气象。

这座豪华庄院的主人并非当朝勋戚第,却也是前代帝王家,寻常都头捕役断不敢轻易登门骚扰,而林冲、杨志这两个杀人在逃的命犯,与萧义、薛永、石勇等萧唐心腹兄弟,现在都在此间主人小旋风柴进的府上。

林冲与杨志神色复杂,半响不语,毕竟萧唐这个他们的结义兄弟,上级将官竟然是二龙山、清风山、石梁山、伏牛山、熊耳山这五山绿林共主的消息他们还要消化一番。如果是他们还没被高俅构陷时,若是知晓此事虽然不会出卖萧唐,可定要苦口婆心地去劝萧唐身为国家将官,食朝廷俸禄,又怎能暗自扶持强人,此举不知有祸乱谋逆之嫌,不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做儿戏?

可是现在林冲、杨志的这般处境,也没有谁能比他俩更感同身受为什么有很多能人志士会被逼落草了。在他们得知眼下这五处山寨已非寻常兵微将寡的小山小寨,而也已聚集许多好汉,林冲与杨志现在只是暗叹萧唐算计得实在忒过精细,在高俅未做到三衙太尉之前便已在绿林中发展势力。

从官场的角度来说,高俅一直稳稳地压制住了萧唐,虽然整治不了他这个同样在宋徽宗面前得宠的殿帅府都虞候,可高俅这个殿帅府太尉用尽手段剪除萧唐党羽时,也让萧唐丝毫奈何他不得。

眼下来看,殊不知以高俅为主的朝中权奸越是肆无忌惮,却越是反而将许多被他们迫害的能人志士生生推到了萧唐的阵营中。

“林冲兄长、杨志兄弟,有些话我也不知当讲不能讲。”就在这时,坐在厅堂正首一个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的官人开口说道,正是沧州横海郡柴家庄庄主小旋风柴进。

自从林冲与杨志被发配至沧州牢城营时,萧唐早寄书信至柴进处托其照拂林、杨二人。柴进本就极其爱结纳好汉,当年他与同样在河北地界江湖中名头极响的萧唐会过面,双方又时常有生意往来,柴进当然尽心竭力为林冲、杨志二人在牢城营上下打点,叫他们不至受那一百杀威棒,在陆谦与富安未至沧州时,营内管营、差拨也丝毫不敢迫害林冲与杨志。林冲与杨志对柴进极为感恩,听他说罢二人连忙起身抱拳道:“柴大官人忒过客气了,但有指点之处我等洗耳恭听!”

柴进长叹口气,说道:“虽然两位都是志在为国效力的将才,却是时乖命蹇遭朝中奸佞迫害。可大好男儿终不成只这般休了,落草虽非长久之计,可萧任侠为人如何林冲兄长、杨志兄弟自然比我更清楚。真如萧任侠所说那般蛰伏于绿林养精蓄锐,焉知来日没个扬眉吐气的时候?”

其实萧唐的“水浒计划”柴进也完全知晓,这个周国皇族后裔一不想谋逆反叛,二不想利用自己在江湖上的威望,纠集受过他恩惠的好汉啸聚山林,可是平常除了踏踏青、打打猎,柴进最爱干的事不是收留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就是资助、推荐走投无路的江湖汉子落草当强人。

其实对于柴进而言虽然他出身显贵,可虽然陈桥驿兵变后宋太祖赵匡胤告诫宋朝后嗣帝王绝不得亏待柴氏后人,可柴进这个前朝的龙子龙孙注定也很难在大宋官场施展拳脚。

柴进仰慕先祖“五代第一明君”后周英主柴荣的无上荣光,在江湖上空有被人赞作再世孟尝“小旋风”的名头,终日却只能飞鹰走马地消磨光阴,他不问出身全力去接济救助绿林中的好汉,就是为了听江湖上的好汉夸赞他广纳豪杰的名头时,能给他的内心带来一种满足感。

所以柴进知道萧唐的绿林大计后,虽然他也预料不到白山黑水中的女真人正在崛起,可是他依旧极其乐意暗中援助萧唐行事。与一个明为朝廷命官,暗却为绿林群山共主的豪杰推心置腹,这不比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招纳些良萎不齐的汉子更能叫柴进心里畅快?

除了柴进之外,还有一条好汉虽然对落草仍有排斥心理,可萧唐也放心让他知道自己的计划。

此时与萧义等一同在山神庙帮助林冲、杨志的那个一身青龙刺青的青壮也站起身来,他朗声说道:“柴大官人说的是!但凡有个奈何处,哪个清白汉子又肯落草污了自己的名头?非是狗贼逼人太甚,哪个良人肯心甘情愿地做贼?林教头八十万禁军教头,杨军使乃是名将子裔,还有我师傅王进,难不成堂堂豪杰还要伸长脖子,只等那泼皮出身的高俅老贼来害不成!?”

林冲把眼朝那人望去,他知道这个龙精虎猛的青壮唤作九纹龙史进,虽然本是华州华阴县史家庄人士,却因仰慕现在避祸于大名府萧家集的同僚王进的本事,便随行过来在集镇内潜心习武。眼见史进仪表堂堂,阳刚直性,林冲对他心中也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可是听史进也提到王进,林冲微微一叹,向史进问道:“史进兄弟,王进教头可知道萧唐贤弟在绿林中所谋划的大事?”

史进神色一滞,随即他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也知非同小可,我师父是个正人,对绿林中人成见颇深。所以集镇中萧任侠的管事虽对师父礼遇有加,可此事也只得瞒着他。”

林冲涩然一笑,说道:“这就是了,王进教头蒙贤弟照拂,先行避祸至萧家集躲过高俅那厮害他,只求留个清白身子奉养老母,他又怎肯落草为寇?”

说到这里,林冲忽然想起往日萧唐对他的那些劝解,无论是论及高俅还是陆谦,林冲这才意识到萧唐早看清高俅必然会使尽下作的手段排除异己,而且终将害到他的头上。当时不是萧唐不想救他,可往日林冲只想退一步风平浪静,忍气吞声地做好他的禁军教头,当时只想委曲求全的林冲又怎能听进去半分劝来?

然而如今我反倒落得个如此地步......王进教头不甘受高俅鸟气而辞了官职,如今他不必做贼,更不想做贼。而我林冲一心为国效力,如今反而却只能做贼......这到底是我瞧不清这个混沌的世道而咎由自取,还是造化弄人叫我注定有这番劫数?

林冲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朝杨志望去时,就见同样对官场已心灰意冷的杨志长叹了口气,说道:“林冲哥哥,如今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怅然片刻,林冲忽地又想起一事,他连忙又对萧义说道:“萧义兄弟,我妻室尚在汴京......”

“林教头切莫担心。”萧义笑道:“教头家眷现在就在少主府上盘住,前些时日有书信传来,虽然那高衙内纠缠不休,如今却也已被我家少主设计将其除了。待林教头在山寨安下身来时,我家少主自会派人护送教头家眷前去投寨。”

那个高衙内觊觎我家娘子,甚至不惜用尽手段害我性命,那时我还想着委曲求全,找他寻仇不得!如今却如此轻易地被我那萧唐兄弟给除了!?悲怆与感慨蓦然间又袭上林冲心头,直教他虎目含泪,怅然说道:“我的好兄弟...你想的都没错......一直以来却都是我这个兄长糊涂!此般大恩大德我林冲如何才能报之?既然你要于绿林扶持义军,我林冲为你肝脑涂地便是!”

萧义、薛永等人见了忙上前劝慰林冲,林冲、杨志又与柴进、萧义等说定,直等鲁智深、孙安等两山头领率人马来接应,引他们前往青州二龙山落草时,柴进忽然笑道:“本来济州管下有个水乡唤作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在那里扎寨的寨主唤作白衣秀士王伦,麾下并着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旱地忽律朱贵三个好汉,也聚集了七八百小喽罗。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也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那几位好汉亦与我交厚,若不是萧任侠的兄长鲁智深大师啸聚于二龙山,我倒曾想修一封书缄去,引荐林冲兄长去投那里入伙。”

萧义却嘴角一翘,说道:“柴大官人,当日我家少主倒也曾会过那王伦,只是观其为人,再听闻这些时日他处事的风评......只怕那人也不是甚么胸襟宽广的好汉。”

柴进听罢也不由摇头失笑,说道:“王伦一介不及第的秀才,又怎及萧任侠与林冲兄长这般英豪?此事却是我想得岔了,有萧任侠这等人杰照拂,又怎能叫林冲兄长屈居人下?当时顾念江湖义气我才助那王伦,可也曾听闻他啸聚梁山后心地窄狭,日后若还有好汉投我府上时,我只引荐他们去投二龙山、清风山入伙便是。”

柴进与萧义等说着一口一句谈论着落草之事,旁边的史进听着却心思复杂。不止是他师傅王进教头,现在史进也曾想道落草做贼,岂不是把父母家世都给玷污了?可眼见林冲、杨志的遭遇,凛凛好汉怄不得官府狗贼的鸟气,就算发将起来除尽那干滥官污吏,岂不痛快爽哉?又哪里有半分不对?

听萧义、薛永等人所言,萧任侠麾下还有许多豪杰似林冲、杨志这般有国难报、有家难投的草莽好汉......我史进却还没被这个世道逼到那般绝路,那我又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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