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小竹赶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大厅，急骤呼吸撕扯胸口，一阵一阵剧痛。她捂着胸口，靠着门柱轻轻喘息，待疼痛慢慢平复，她才钻进电梯。借助电梯光亮的铁壁映像审视，她脸色蜡黄，头饰还在，心下略安。
电梯门开，一股浓烈苏打气味扑鼻而来，堵得覃小竹胸闷头晕。瞥见廊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掩饰住惊慌健步上前，手心夹着一小块纸巾，悄悄擦掉额头温润细汗。
刑侦队石队长与刘东林科长正准备离开，石队长抬头见到覃小竹，快人快语：小竹，帮她们收拾一下，马上撤离。
手术室乱得一团糟，马芸丽和几位护士在忙碌地收拾残局。覃小竹帮小马把材料拣进箱子，歉意地解释：路上遇到点情况，来晚了。
伤者命大，但情况不容乐观，紧急转送省医抢救去了。
一位中年护士说：拣回一条命，把男人武功废了，也是一辈子的废人，可怜女人守活寡。几个年轻护士吃吃地笑。一个漂亮小护士红着脸说：真是作孽，伤哪里也不该伤裤裆里的东西。
老护士回应一句：前世作什么孽，现世就有什么回报。
马芸丽幡然省悟，惊喜地拊着覃小竹耳朵说：刘东林科长把现场收集的材料拿到实验室检测，发现伤者血液样本和去年一起强奸案现场遗留的血迹相同，这......
她看了护士大姐一眼，诡谲地眨巴着大眼睛。覃小竹头脑闪过报复行凶的念头，这也只能证明这一起案子的性质，和侦破方向。前面几起同样手段和性质的案子又怎么说？还是受到前面案子的启示，由受害者实施的报复行动？
一切判断都需要靠证据说话。
先前比对现场检测到的行凶者血液样本，从血液样本库中并没有找到相同的血型。刘东林怎么想到拿受害者血样进行比对呢？什么事情只要稍稍采取一点逆向思维，反其道而行之，可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接下来她们又有事情做了，重新检测前几位受害者血液样本。假如能够查证，凶案发生的起因不过是报复行凶，将为案件侦破确定一个大致方向。
为什么在不长的时间里，一向风平浪静的高原城市,竟然发生五起手段相同的报复行凶呢？
事情可能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覃小竹是一个崇尚简约生活的人。从部队医院转入地方，她选择进入公安系统，实现了小时候当一名英姿飒爽警察的梦想。生活按照她设想的轨迹，顺风顺水简简单单地继续下去。谁曾料罹癌打破了设想和计划，阳光灿烂的人生前景变得一片灰暗。她每天拼命地挣扎，与死神搏斗。原本简单的生活开始变得非常复杂，覃小竹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发生了实质变化。
撤离医院，覃小竹为避免碰到医生病友，提着材料箱疾步楼，冲出大厅，像从黑暗水底浮出水面一般，大大舒了一口气。望见停在院坝里的警车，覃小竹箭步奔去。马芸丽飞奔追赶，衣袂飘飘，引来无数的目光。
马芸丽抹着额头涔涔汗水，眉眼一斜，抛出个奇怪眼神：没发生地震吧？
覃小竹抿着嘴摇了摇头，对古怪行为造成的误会表示歉意。司机小贺关闭手机阅读屏，问：回局里？
回局里。覃小竹不好意思面对马芸丽，整个回程把脸贴着车窗，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她原来的印象里，南原街道笔直宽敞，无论走哪一条路都空空****，很少见到行人。待她转业回来，一切都变了个样，街道上塞满了车，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临近午休，车流量大，他们的车夹在车流中间，一点一点挪回单位。汽车浓烈的尾气堵得覃小竹胸口发慌，喉头痒痒不断干呕。打开车门，市公安局大院满眼绿色扑面而来，覃小竹深呼吸了几口气，萎顿精神振奋起来，提着箱子跟随马芸丽回到单位实验室。
马芸丽说：覃姐，你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剩下的事情我来做，有结果我会告诉你。
覃小竹头晕目眩，实在无法坚持，拍着马芸丽肩头说了声谢谢。离开实验室回到办公室坐下，倒了一杯绿茶，从桌上材料盒抽出两本检测报告，想认真的看一看，研究一番，眼睛落在字上，想着同事们包括马芸丽对她的关心体贴和细心关照，深为感动。马芸丽是前年招考进来的研究生，专业素养好，又有一股干事热情，领导交给一项任务，非要一鼓作气加班加点完成，无形中减轻了覃小竹很大一部分负荷和压力。
事情永远是干不完的，非得要只争朝夕般拼命干么？覃小竹心里一酸。她刚来时也像马芸丽一样卖力拼命，还被刘东林呼为拼命三郎，而今想拼命也没有资本了。
难道生命的理想和价值唯有事业么？
思考，不停地疑问与思考，成为罹癌后覃小竹的一种习惯。她近两年都在反省自己哪儿犯了错，哪里违背了人类的逻辑伦理，让上帝给她这么严厉的一个惩罚。无数次反省，她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错，一向谨小慎微地生活，对事对物对人拥有崇敬与感恩之心。怀着这么善良的愿望生活，为什么还会遭到上帝惩罚呢？
覃小竹胸中泛起一阵阵苦涩的味道，鼻子发酸，不禁轻声抽泣起来。
我唯一的错，错在我不曾爱惜身体罢，她想，内心无比酸楚。她曾经读过一本书，告诫人们一些道理，说人生重要的只有三两步，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地行走，一旦走错，永远不可能回头。她还清晰地记得作者的告诫，但她所犯的错误造成的恶果永远也无法挽回。
必须爱惜身体，珍视生命。覃小竹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和马芸丽好好谈一谈，不要过度透支健康的身体，更不能任意挥霍短暂的青春。
覃小竹又反思自己的病情。早晨出门还计划，先去医院弄清楚病情，是不是被医院误诊。接到单位同事电话召唤，她到医院不是复查病情，是来收拾抢救受害者的残局。面对这几起复杂案子，同事们加班加点抢时间，她必须放下个人的事，专心投入案子侦破中。但是，生命都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只争朝夕地与死神抗争，我还要必要拼命掩饰，拼命地装么？从懂事起到现在，她都在拼命地向世人展示最优秀的一面，她自知天资平平，谨记老师“勤能补拙”的教导，拼命当一个好学生，努力当一个好军人，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当一位好军医，转入不熟悉的公安行业，又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呆在实验室，观察足以令人恶心反胃的尸体零件和其它检测材料，阅读查找材料隐藏的神秘信息，让物证活起来。别人花几年时间才熟悉工作，她两年多时间就成为行家里手，成为刑侦技术行业的一名优秀战士。在全省公安法医队伍里，她是唯一一个三十岁不到就能读懂现场物语的法医。
领导大小会表扬她，年终单位评优，年年都有她，受害者家属给她送了不少的锦旗。然而，这一切却换不来一副健康的身体，一颗快乐的心灵。
传统道德价值观强调“义薄云天”，舍生取义。无论义还是思想，皆由人派生出来的理想价值，不论义理多么高尚，都依附于人而存在。宿主不存在，义理哪能找到依附之所呢？
覃小竹抬头环视坚硬结实的墙壁，想起在网络上关于舟山群岛一组图片，小岛建筑被搬离的居民遗弃后，植物藤蔓肆意爬满山墙，侵入屋子，将人类居所变成自然植物王国。眼前这屋子呢？只要人们一离开，自然生物照样会毫无顾忌地侵入占领。高中老师曾经给他们朗读过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亦美好，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歌推崇了爱情与自由的可贵，提升了人生的理想价值。但是，任何思想或理念都是一把双刃剑，彰显人类思想境界和理想价值的同时，又贬低甚至否定了普通卑微的灵魂。爱情与义理，原本就是由生命衍生出来的东西，是生命的附属于物，一旦生命不存在，无论多美好的爱情、多么珍贵的自由都会灰飞烟灭。对于人类而言，唯有一次的高贵生命才是世间一切的真实存在，是比一切义理和财富更加宝贵的东西。唉，健康与快乐，原本唾手可得，为了虚名道义，被她遗弃在了人生的路边，成为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拣不回来的珍贵宝贝。
我该怎么办？我究竟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种怎样的人生？
覃小竹陷入深深的痛苦思索。
下午，覃小竹和马芸丽一起，将受害者DNA样本放到系统内部网络上，从基因库里搜寻相同或近似的基因样本，进行细致比对。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工作，公安系统数据库存放着海量的基因样本，虽然搜索引擎可以提供很大的帮助，由于公安系统内部搜索工具存在天然缺陷，只能提供近似样本。基因样本又千差万别，后期工作需要肉眼识别与判断，无形中加大了工作难度；年代相对久远的案子检测留下的仅是血型样本，还不能转化为DNA样本，经过重新检测描述为DNA的血型样本，基本意味着案子已经侦破。海量的血液样本依然以原始数据的方式保存着。要从基因库现存样本中搜索犯罪嫌疑人的样本图谱，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
覃小竹看了不多一会电脑屏幕，头晕脑胀，两眼昏花。术后放化疗严重伤害了她的身体，造成工作时精力不能集中，记忆力严重衰退。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坚持艰辛精细的工作。覃小竹愣愣地坐着，看到同事喝茶，才想到喝茶提提神。
突然，马芸丽在隔壁实验室高声叫她。覃小竹应声过去，马芸丽指着电脑屏幕兴奋地说，覃姐，你看，我把2号犯罪嫌疑人DNA样本输进基因库，马上出现了警报提示。我把两份DNA样本提出来放在一起比对，你来看看是不是相似？
覃小竹踮起脚步跳舞一般滑过去，见马芸丽沉浸于意外的惊喜之中，抬头望着她傻笑。覃小竹手握鼠标，心情莫名地紧张，仿佛经过她的手一点，图片就会变形，线索隐形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覃小竹的担心并非多余，以众多犯罪现场采集的指纹、足迹等物证为例，变成实验室物证时都变了形。采集到犯罪分子本人的指纹，通过比对发现二者具有高度的近似性，但仍需进一步的仔细检测比对，通过纹理走向、图形大小等来确定二者是否出自同一对象。足印就更不可靠了，罪犯现场留下的足迹，一般都是穿着鞋子留下的印记，除了足迹长度等对比，犯罪嫌疑人的走姿习惯等，也会影响对足迹的推理和判断，需要深入细致的分析，才能得出结论。因此，在数据库中发现相似性的指纹等信息，有时并不能找到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往往让刑侦人员短暂的惊喜倾刻间烟消云散。遗传数据情况稍好一些，但早期的DNA信息数据粗放、不精细等原因，有可能因为相似而发出警报，经过实际比对，往往竹蓝打水，空欢喜一场。
覃小竹点着鼠标，将搜寻到的基因样本移进比对框，认真仔细分析判断，两人一致确定，比对结果完全重合。
哇噻，覃小竹兴奋得打了一个响指：什么相似？完全相同。拍了拍马芸丽的肩膀，夸奖说，还是我们的小美女厉害。
马芸丽还不习惯接受当面夸奖，羞涩地说，姐姐这个大美女正当年，也不老呀。
唉，昨日黄花，人比黄花瘦喽。覃小竹边说，边移动鼠标，找到基因样本的宿主案情链接。
又是一桩强奸案？！马芸丽满心惊疑地尖叫。
覃小竹找到了基因样本涉及的案情，四年前发生在苹果山公园里的一起强奸案。受害者是一名大三学生，在公园晨练被打晕性侵。犯罪嫌疑人被受害者抓伤。公安人员在受害人指甲上提取了血液进行DNA检测。
假如公安系统的DNA样本库涵盖每一个成年人，这桩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早就落网了。
覃小竹倒没有马芸丽这么乐观，西方发达国家基因库建设远远走在前面，照样有许多破不了的案子。她安抚马芸丽说，别说我们公安系统的数据库无法统一，当年有战略眼光的专家提出将电话、电视和网络三网合一，将有可能大大节约建设管理和运营成本，提升运营效率，提高运行速度和降低用户费用。管理部门不愿放权，运营商不愿让利，更不愿向社会放开经营领域，实现公开竞争，三大系统各自为政，各自为大，损害的是国家利益、社会和公众利益。保守主义和部门保护主义心态，既制约了公安数据库建设的技术进步，也在观念上影响了各部门数据平台建设与共享。
马芸丽边听边点头，向覃小竹树起大拇指，我的导师说得好，有什么样的观念就有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样的公民，就享有什么样的政府，二者相互统一，相辅相成。
覃小竹微微一笑，现实观念恰恰相反，政府官员认为老百姓最愚昧落后，需要接受教育。
马芸丽也笑了，某些拥有权力的管理者自负自大。
覃小竹点开南原系列伤害案2号受害者的资料。2号受害者身高180cm，退伍军人，在苹果山公园一侧金贵山庄小区当保安。
嫌疑人掌握了受害者的晨练习惯，尾随去的吧？覃小竹猜想。
军人，保安，一米八十，天，谁能够把强悍的大个子像挑猪一样，轻轻松松给挑了？马芸丽用惊叹的语气说，又无比惊疑地道，莫非南原出现了除恶济困的蜘蛛侠、金刚狼吗？还是受害者知道了嫌疑人是谁，纠集一帮哥们进行报复？
五起伤害案，后两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是曾经的施暴者。假定是先前的受害者家属朋友报复而行凶，应该不会连续出现五起手法类同的行凶案。莫非真的出现了蜘蛛侠一样的除暴安良者吗？案件十分诡异，她的脑子短路了，只能顺着马芸丽的思路推测。
要打倒强悍的退伍军人，非得身手更灵活强悍者不能做到。覃小竹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清晰的形象，令她猛然一震，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难道他回来了吗？不，不，不可能。覃小竹很快否定了这个在脑海闪现的念头。金戈身怀绝技、敏捷灵活，曾获得全军比武第一名，无论多大的个儿他都可以轻松拿翻。但他心地纯正，崇尚天命，不只是对人厚道，对待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满怀爱心，连踩死蚂蚁都心疼，哪会这么残忍地伤害无辜呢？
他如今在哪里？覃小竹不禁想起与他度过的美好时光，心里便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牵挂。她认为已经将他封存于心底，再也不会想念。是不是因为对生命的担忧，让她多了几分忧虑与悲怜情怀，推事及人，睹物思人，才会重新想起他来吧。
假如是报复，接连伤害那么多人，不可能都和受害者有仇吧。马芸丽疑惑地推测，假如是习惯性杀人，她想起什么，圆圆的明亮大眼睛瞪得老大，像卡通片一般夸张地呆滞了，吓得用手捂住嘴巴。覃小竹以为她看到了什么惊恐的东西，回头什么也没有，问：怎么了？
高，高，
高什么高？
白银系列杀人案主犯。
覃小竹想起她们多次讨论的白银系列杀人案案情，和犯罪嫌疑人高承勇，不禁毛骨悚然。
高承勇这样的变态杀手，以杀人为乐，一旦手痒痒，便想要去杀个人。虽然残杀的对象具有随机性，但杀人之前精心准备，心情莫名地兴奋。这种低度的兴奋与莫名的紧张，最大限度调动了犯罪嫌疑人的智商和身体潜能，作了那么多案子而不被发现。当然，她们也讨论了DNA样本库的建设问题，DNA基因技术出来多年，高承勇的案子仍然没有侦破，说明DNA检测技术也有它的局限性。借助现代染色体Y-DNA遗传标记检测技术，通过遗传标记追根溯源，从与高承勇相同家族的人身上，找到了嫌疑犯的基因遗传线索，让现场留下物证的嫌疑犯无可逃遁，才将潜伏多年的高承勇抓获归案。
白银系列杀人案嫌疑人专门尾随或跟踪女性下手，在西方电影里也有类似的杀人狂，《沉默的羔羊》案犯专找女性下手。女性胆小懦弱，缺少防备，容易得手还较少风险。案件主犯有一个共同心理特征，对女性怀着某种强烈偏执的癖好或仇恨。白银系列案曾传出案犯喜欢穿红衣服的女子，让白银市的女性惊恐万分，一度与红色外衣绝缘。南原系列案子是不是偏执性格的人所为呢？假如是偏执嗜好和疯狂性格的女人行凶，面对强悍男性，行凶而现场不留痕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一伙女子结伴组成私刑队除魔，街头巷尾都有“天眼”，几个受害人被残害的地点，周边区域都处于“天眼”监控之下，不可能不留蛛丝马迹。
莫非身披隐身外衣的蜘蛛侠，飞临南原除暴安良？
马芸丽扑哧笑了，说着玩呢，那是美国人塑造出来拯救弱者的超人，现实中哪来什么蜘蛛侠呢？
覃小竹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猜测说，是不是某个曾经受到伤害或亲人受到伤害的人，早年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受到美国大片《超人》《蜘蛛侠》等影响，扮演超人的角色，专找那些曾经伤害过女人的人报复？
马芸丽说，超人占据了英雄的道德高地，以私刑来废公法，在现实生活中完全行不通。还好，超人至少在行为层面上，基本不放任使用私刑，尽可能地体现美国的主流价值观，这是超人受到欢迎的主要原因。
在救世济民的英雄或超人面前探讨法律和私刑，会让人对现实产生相当的困惑，覃小竹默然不应。
年轻人手脚麻利，迅速将发现的证据材料写成报告，上交到刘东林手里。刘东林受到打击多了，倒是很沉得住气，看到报告并未如马芸丽和覃小竹所预料的那般惊喜，他郑重地把报告塞进文件夹，交代她们继续查找，直到将所有受害者的DNA样本都从基因库里找到线索再说。
覃小竹急了，科长，受害人原来是个施暴者，这是个重大发现呀。
我知道，刘东林说，案件尚未侦破就有无限的可能性，刑侦队已围绕5号受害者展开调查，我们过些时候再把讯息告知他们，以免干扰他们当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