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亦梵学习中途,抽空回了趟家,给覃小竹意外的惊喜。自从生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受到重视,**高涨,热烈地亲昵了一番,在翻云覆雨的**中寻回了恋爱时的感觉,仿佛疏离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她和他的感情,是险恶命运中唯一值得信赖的东西。少女时代万花筒式的梦境重新出现,被爱情浸润的女人格外精神。在懒散很久以后,她早早醒来,为了不惊动郑亦梵酣睡,悄悄梭下床,穿上臃肿的加厚棉衣,一头钻进厨房,打开碗柜找出存放一段时间的豆子,翻出打浆机,准备熬制五味红豆汤。

透过玻璃窗花,她欣赏着城市早晨沉淀下来的清澈隆重。晨练者快步穿过薄雾笼罩的小区花园,运动时从喉头发出一声喊提振精神,掷地有声,吼声像一只被踢飞的球,滚进幽远的深巷,冬天的都市益发空旷。覃小竹身体空灵通透,脑子异常灵光,动作轻盈敏捷,边做事边轻轻哼着旋律悠扬舒畅的儿歌。

熬好五味红豆汤,覃小竹炒肉沫哨子,准备下鸡蛋挂面。她打开客厅空调,让热气在室内流通,忘了关卧室的门。郑亦梵闻香即醒,披衣来到厨房,看到覃小竹忙的热火朝天,说好香。又问,刚才谁在唱歌?

谁?电视呗。覃小竹笑盈盈看了他一眼。郑亦梵望了一眼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回头走近覃小竹,怎么不叫我来弄?

覃小竹亲昵地靠着他,不去锻炼爬山了?郑亦梵搂住她曼妙腰身,贴着她热乎乎的脸颊轻声说,昨晚不是爬过了高山之巅?覃小竹羞得满脸通红,肩膀狠狠碰了他一下,你坏。

郑亦梵动情地说,那不是我们内心的热烈期待吗?覃小竹佯装嗔怒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里浪气?郑亦梵还想说什么,覃小竹把五味红豆汤递到他嘴边,笑道,快把嘴堵上。

郑亦梵笑着接过玻璃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嗯,味道真香。望着薄雾迷蒙的山顶,说,山上起雾了,披挂雾松的山像一块巨大的宝石,玲珑剔透。

覃小竹透过挂满松花的窗,遥望白花花一片的灵山之巅,笑道,我们的房子地基好,风水好,我们成天看守金山银山没钱花啊。

怎么没钱花呢?玻璃窗全是花。郑亦梵笑道,去年我看了网友拍摄的苗岭雾松,叹为观止,你说有机会一定要上苗岭观赏雾松,灵山雾松这么大,苗岭主峰更不得了,今天约两三个朋友去一趟?

覃小竹想也不想,你还要回学校呢,急匆匆的路又滑,不安全。

郑亦梵嗯了一声,说那就改个时间。见厨房插不上手,端着杯子回客厅打开电视。覃小竹下好鸡蛋挂面,端到茶几上,两人相对而坐,边吃早餐边看本市电视台的早间新闻。

什么时候回校?

在家没什么事,待会儿就回去,抄抄笔记,写写心得体会。

覃小竹笑道,你不是厌恶洗脑的教育方式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上心?

郑亦梵严肃地道,什么洗脑,是思想教育,主题教育,宗旨教育。

半斤八两,不都是一回事吗?

那不同,洗脑是社会上的说法。

覃小竹轻轻哦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想,笑说,这就好比人类的性,高尚的叫**,中性的叫**,低贱的叫**,或强奸,内在本质还不都是由荷尔濛引起的情欲冲动?

得得得,郑亦梵生气地举起手,跟医生说话真是,口无遮拦,还让不让人吃东西,叫不叫人活?

什么叫不叫人活?有那个活动,人才活动更滋润,更好。

女流氓!

老公,这么说话就打动你脆弱的神经?侦察兵的生存考验考到哪儿了?覃小竹嘿嘿一笑,一切都是技术活,把这些词当成没有色彩的中性词就行了,为什么要想这些词背后的东西呢?都要将词语附加道德意义,搞文字狱那一套,那才是不叫人活。

打住,打住。郑亦梵皱了皱眉。覃小竹歉意地拍拍他的手,对不起,跟你开玩笑呢。郑亦梵抬头看着覃小竹,苍白肤色透出一些儿红润,比起先前好看多了。这会儿脸上的笑容轻松纯粹。她多久没有这么开心笑过了?郑亦梵心里格噔一响,觉得不能过于苛求她,打击她的兴致,握紧她的手笑说,没什么,开心就好。

当然开心啦。覃小竹说,清澈眼神流露出浓浓爱意,谢谢你,亲爱的老公,你的理解和宽容让我慢慢恢复了自信。

主要在于你自己。郑亦梵说,疾病既然可以发生,我想也一定具有可逆性,也就有治愈的可能,还有一种情况,诊断结果也有可能发生偏差。

郑亦梵的话不无道理,却戳中覃小竹的痛处。自从看了都市报登载的肺病被误诊为肺癌的报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乳腺癌也是医生误诊的结果。只是她一直非常犹豫,不敢勇敢面对。没有拿到诊断的原始资料,便无法作出判断。郑亦梵的话再次提醒了她,她认为必须想办法找到原始材料,才能够判断医生是否存在误诊。

还是说说你吧。覃小竹用汤匙轻轻敲着玻璃杯边缘,离开学校那么多年,还适应学校的生活吗?

有什么不适应,你们不是每年都有类似培训?

覃小竹嘿嘿一笑,我们的培训和官员培训不同,我们教新技术,你们灌输思想,犹如医院灌肠,用新思想占据官员头脑,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事实上就是洗脑。

郑亦梵不想再和她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乖老公。覃小竹嫣然一笑,旋即作思考状,你说这有多奇怪,无论是某一种思想,或者某个人的思想,既具有丰富性,兼具不确定性,要用不确定性的思想,变成某一类人统一的思想,我们医生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十分困惑,觉得不可理喻。从生物学的角度,假如把某种思想灌输比喻为某一纯正血统的延续与遗传,中途与异性、异体发生**,便有可能不断产生变异,终端受体数代或十数代,就有可能偏离既定的轨道和方向,更何况庞大的对象群体?生物遗传有着固定的轨迹和物质的规定性,思想教导和流传可谓天马行空,完全缺失生物学的物质基础和遗传方向的规定性,再说思想本身就复杂而丰富,传授的中间环节多,受众又庞大而复杂,思想经过层层递减,传导到末端,也就是基层官员的头脑里,其间经过了无数的解读与变异,还会是思想创造主体原生的东西吗?我很怀疑。

尽管你的怀疑不无道理,我仍然不得不说,我们这个社会不习惯接受怀疑论者,郑亦梵笑说,我们习惯于肯定地点头,肯定地接受,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东西,就是思想创造者所需要表达的东西,其实,是不是思想原创者的本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仅仅需要通过思想灌输,肯定其特殊规定性的合理性、合法性,这就够了,至于你想些什么,谁又管你?谁又知道你真正想些什么呢?

不管你们想些什么?覃小竹疑问道,假如我这么想,却那么做,行动和思想两者并不在同一轨道上,思想灌输又有什么意义?

有你这样的人,中国人才强调知行合一。郑亦梵笑道,不能知行合一,至少行要统一。

知一套,行一套,岂不是为说假话的人创造机会与空间?覃小竹寻思道,长此以往,岂不培养出大量的双面人?

在高尚的名义下行卑劣之事,这就是落马贪官为什么都是双面人的原因,我,还有我的搭档来俊臣,哪一个还不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不但被批评情商低,还会真正撞到鬼,在政治上栽跟斗。郑亦梵低低一声叹息,造成当前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大一部分遗传自封建专制文化基因,无论是街头混混或庙里小和尚,一旦当上皇帝,就被描述为真龙天子下凡,表面上高大上,其实全是一派胡言,这就是封建专制文化的实质,艰难和痛苦的是,我们何时才能改革文化土壤,摆脱专制思想阴影?

现代社会还不得创造与现代生活相适应的文化?覃小竹见一场谈话竟然让郑亦梵心事重重,不免觉得好笑,心想男人对政治话题也太过敏了吧,便小心地说:

专制文化实质就是高高在上,忽略他人的存在,这种土壤的哲学根源在于一切以自我中心、以自我为圣贤的思想,诸如世界是我的表象,人皆可为圣贤,人都可为圣贤吗?No,怎么可能个个都是圣贤?实质上就是说只有我可为圣贤,这样就诞生了英雄主义、超人哲学,超人哲学的思想土壤,才培育出希特勒那样试图统治世界、否定人类多种族的战争狂人,也才会有以某一种思想取代思想多样化丛林的思想专制者,从根本上否定人类平等的意义与价值,否定平凡人生的生命价值,超人哲学所崇尚的英雄主义,于电影娱业事业是有益的,于人类长远的未来则并无多大益处。

郑亦梵以不认识似的惊奇目光审视着覃小竹,你从什么时候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

覃小竹顽皮地嘿嘿一笑,虽亲近为夫妻,血液相连相融,你别说与我统一思想,要了解我的思想变化,还得通过不断交流,是吧?

面对覃小竹坦诚透亮的目光,郑亦梵点头称是。

覃小竹举起手机晃了晃,过去说信息爆炸,我们几乎没有感受,自从手机变成阅读工具和视频播放器,信息真正实现了全方位交流,我们上次出去培训,听了几堂哲学课,学员建了一个群,经常有人转发通俗的人生哲学或哲学思考的文章,有几位特别喜欢探讨王阳明心学。

是的,便捷的信息交流,使知识的专有和尊贵不复存在。郑亦梵寻思道,有可能愚昧的愚民的封建文化土壤也将慢慢得以改造。

知识具有了更广泛的工具意义,思想也就不复为某一类人或某一阶层人所专有。

郑亦梵喜悦地看待覃小竹的变化,能够思考空灵的人生与哲学问题,精神也会相对超脱,不必每日纠结于病痛与死亡,心里负担相应减轻,这对于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郑亦梵不说话,覃小竹又说,统一思想的狂妄与冲动,其实质仍然是一元化专制思维,以我们医院为例,假如医生只关注技术,不试图以医术去改变社会,那么,医生实质上是生活在一元化空间的思想者,一旦医生将技术施加到病人身上,他需要关注的不仅是技术,更需要关注病人的身体状况和肌体反应,结果是二者的技术或思想,并不在一个轨道上,而是变成一个不对称性的二元结构,或者说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二维空间。社会并非医生和患者的关系,还有医生和管理者、病人和家属等复杂结构,生活由你、我的二维空间,扩展为你、我、他的三维甚至多维空间。维系多维空间关系或结构稳定的,并非依靠一种虚无飘渺的思想,而是要建立一种或多种稳定的制度框架。

电视台播出的一条伤害案件新闻引起了他俩注意,两人回头专注观看电视。记者正在采访一位病**的受害者。面对话筒,受害者艰难地讲述事件发生经过。他和女朋友从电影院出来,两人为电影情节发生争吵,路过行政中心广场花园时,他看时间尚早,邀女朋友到花园草坪坐坐,谈谈心。女朋友心有怨气,急匆匆朝前走,他冲上前拦住女友,试图将她拉进花园。女朋友性子急脾气爆,对他又踢又打,挣脱他朝幽暗街巷逃跑。他担心女朋友安全,奋力追赶。在树影深幽的拐角,一个豹子般灵活凶猛的黑影纵身跃出,将他扑倒在地。他用力挣扎,被紧紧勒住脖子,拖进黑黝黝树丛间,下体一阵钻心痛疼,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躺在医院病**。

主治医生就他的伤情接受了采访,说经过检查,受害者下体撕裂,睾丸被抓破,恢复不好,将有可能终身残疾。

郑亦梵和覃小竹心情莫名沉重起来,四目相对,仿佛在问,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神秘凶手又出现了?

郑亦梵收拣碗碟,洗刷干净回到客厅,见覃小竹托着下巴沉思,问,找到系列凶杀案线索了吗?

覃小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凶手手段凶狠又干净利落,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现场除了受害者,几乎没有留下别的痕迹,查了这么久,只是发现了两名受害者之间的关联性,下一步准备从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郑亦梵说,研究犯罪行为学的专家说,假如案犯事先经过周密的计划,所发的凶杀案中,多数案件将无法侦破。

南原系列凶杀案之所以到目前仍然侦破不了,或许就是凶手进行了精心策划吧,覃小竹苦笑道,还好,很多凶杀案都是随机发生,不然警察得背上无能的大黑锅。

郑亦梵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留下了这么多证据,犯罪分子总有落网的一天。

但愿吧。覃小竹眼珠儿一转,思维又跳回刚才纠结的问题,案件侦破主要借重于物证,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找到犯罪分子的行为和背后的思想动机,假如不借助物证,仅仅通过猜测,怎么可能发现犯罪分子的行为动机呢?

郑亦梵一时弄不清她想表达什么,迷糊地问,你想说什么?

还是回到洗脑问题啊,假如不借助证据,又怎么知道通过虚无飘渺的教育引导,洗脑教育取得成功呢?

行为啊,统一思想最后都会落实到行动,实现知行合一的目的。

覃小竹眨着大眼睛嘿嘿一笑,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为什么不借助生物遗传学的办法,通过一定的制度规定,直接规范人们的行为,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这问题太复杂,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郑亦梵不想继续纠缠,虚晃一招,当下的人落进陷阱里,总会有后来的聪明人拯救出来,不用替他人担心,还是关心我们现在的问题,你有好一段时间不去看老人了,今天一起上去看看,顺便逛逛街。

你送我回来?

晚上坐高铁啊,那么方便。

不,那么折腾感觉好累。覃小竹说,女人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天马行空,她盯着电视屏幕,忽地有了新主意。

两起在街头欺负女孩的男人都受到攻击,这些都是偶然发生,与几起凶杀案又不同,凶手不可能特意而为之,是不是说明,凶手一定在街头巡行,或借助天眼等监视手段,观察着街头的动静?凶手是不是潜伏在公安局内?躲在暗处观察着一切,案件才不能侦破?假如不是潜伏者,凶手必然通过网络侵入天网工程,是不是可以通过天眼网络痕迹,筛查凶手?或者巧妙地设一个局,派人故意假装侵犯女生,将凶手引入陷阱?

郑亦梵笑说,设陷阱,凶手既然侵入了天眼网络,岂有不发现的道理?再说设局抓捕凶手,就有钓鱼执法嫌疑,行为上存在瘕疵,道德上也说不过去,万一抓到的人不是犯罪嫌疑人,怎么向社会、向上级交代?

老道的猎人离不开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手段,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反侦察手段,难道不允许警察采取一定的反制措施吗?

司法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公平正义,过去习惯把目的视为超乎道德之上的理想,成为最终目标,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采取各种非常手段,而现在,人们终于明白,高尚的目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卑劣的手段,结果不仅没有实现公平正义,反而破坏程序正义,造成社会整体道德滑坡,因此,通过程序正义来实现最为基本的正义,将是未来一段时间司法界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你是一个纯洁而高尚的理想主义者。覃小竹调侃道。

在物欲横行的社会,谈论理想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郑亦梵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