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玄澈不得不承认自己累了,那个理想太宏大太不可思议,但是他放不下,可是正如玄沐羽所说,他的思维累了,钻进了一个死胡同盲目地顶着墙,瞻前顾后,考虑得太多,反而一事无成。

正如这次铲除门阀的行动,玄澈忘记了,他铲除门阀是为了发展工商,然而如果没有玄沐羽的强硬插手,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解决,他就会因为妇人之仁而执著于蝇头小利,抛弃了那个真正的、根本的目的。

玄澈真的应该休息,接二连三的事情被他压缩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纳妃、边境战争、政体改革、科举、工商改革、稳定门阀,这一系列早已列入计划的和突如其来的事都让他疲于应付,而接下去,还有一件玄澈从两年就开始做,而明年就要显露最终成效的那件大事……

静下心来想一想,玄澈也觉得自己实在太着急了,竟有几分拼命的感觉……

刺客的事情告一段落,采女们也因为门阀势力的烟消云散而遣出宫去,玄沐羽眉开眼笑了,玄澈也能喘上一口气了,看到辽阳那边的改革已经趋于稳定,效果甚佳,他便和诸位臣工商量之后,决定将改革在全国推行。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十一月底了,眼见着就要到新年,玄澈决定要让自己过一个轻松快乐的好年。

太子这根弦松下来,自然整个朝廷都是欢天喜地的轻松气氛。几年来在玄澈指挥下赚得盆钵满盈的内府掏钱给大臣们发了丰厚的红包;辽阳改革进入稳定发展期,玄泠也被召回来过新年;玄浩自然不会落下,日常军务有苏行之和其他将军打理着,他放心得很,屁颠屁颠就跑回来了。虽然玄澈因为被玄沐羽拖住而无法去城门接人而让玄浩有点小不快,不过看在四哥让他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即使是脸颊,但那是当着玄沐羽的面——的份上,玄浩决定让那一点点小小的不快随风而去。

玄浩除了把自己的人带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大堆东西,不但有边境野生之地的名贵草药,还有塞外有名的皮毛制品。帽子、披风、围脖、手套、腿套……玄浩知道玄澈身子虚,受不得冻,便将几乎能往身上套着保暖的物什他都弄回来了,将玄澈裹得严严实实,最冷的时节里玄澈竟让他这一身装备热出了汗,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其实这几年来太子静心养病,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除了经不得劳累和太大的心绪波动之外,整个人还是比较结实的,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久不见狐影的小梅花也跳出来了,不知从哪里骗了一个人,让那人背了一箩筐的草药回来。草药放到太医院,那些天天和药打交道的老师傅们都对着那一箩筐的草药流起了口水——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啊!虽然对于玄澈的身体并非全然有用,不过着实让皇家的药库大大充实了一把,更何况其中不少好东西给玄沐羽和云昭补补还是不错的。

帮小梅花把草药背回来的人叫温彦,在皇帝和太子面前他有些窘迫,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小梅花要去的地方是皇宫。

温彦是游山玩水的时候遇上了这只可爱的小狐狸,他看小狐狸拔草拔得辛苦才出手帮忙,后来发现这小狐狸通晓人性,很是可爱,又意外得知小狐狸的“主人”是一个很厉害的围棋高手。温彦酷爱下棋,当下便答应帮小狐狸将草药背回它的“家”,只要求能和它主人下上几盘。哪里想到,小狐狸的主人竟然是太子!

众多才艺中,太子最出名的在于“书”,虽然年纪轻轻,却让当世大家自叹不如。但关于他的棋艺如何外界并没有明确的评价,不过据说他能和皇帝走得有声有色,那定然是不差的,因为皇帝是真正的天下闻名的第一高手,自他十六岁与国手一战完胜之后,迄今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小梅花抱了了两个棋子跳到玄澈怀里,咬咬他的手指头,又指指温彦,玄澈便明白了小狐狸的意思。

“可是要我和他下棋?”玄澈问。

小狐狸点头。

温彦却很是拘谨:“太子殿下政事繁忙,小、小……”

玄澈抚摸过小狐狸的柔顺的皮毛,笑道:“无妨,既然是小梅花答应你的,刚好今日我也闲着,我们就来走一局吧。”

棋局摆开,在太子面前温彦很是紧张,虽然没有出什么大错,但走子走得灵气全失,一直下到中盘才慢慢找回感觉,只是这时力挽狂澜已经无用,就算玄澈看出了他的紧张没有下杀手,但温彦还是一败涂地。

“太子殿下,我们再来一盘!”

温彦不服气,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失了平常心,虽然这就是他心境上的缺陷,但他觉得还是不甘心。

玄澈微笑,重新开盘。

找回感觉的温彦果然棋力大增,只是他一时不能适应玄澈绵若无骨却又环环紧扣处处杀机的棋风,左右挣扎,最后还是被玄澈的黑子绞得死死的,说不上惨败,但也十分狼狈。

温彦要求复盘,玄澈便陪着他细细将各种棋路说得明白,温彦听了直点头,暗暗记在心中,等第三局再来时,温彦便从容许多,玄澈设的套子他有了堤防,就不再那么容易失手了,最后只输了一子半。

吃惊于温彦飞快的进步,玄澈笑道:“温兄好棋艺。”

温彦笑得很是腼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道:“殿下承让了。”

温彦便在皇宫里住下,每日都与玄澈杀上两盘。这可苦了玄澈,围棋并非他的强项,也不是能让他全身心投入的爱好,偶尔走上两盘消遣消遣还好,天天这么搏杀可累了。更何况年关将近,就算玄澈一心要过轻松的新年,可还是有很多年度总结类的工作要做啊,哪有那么多时间天天和温彦对局。无奈之下,玄澈便将玄沐羽给推了出去。

这可让温彦受宠若惊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能和天下第一棋手对局,而且这第一棋手还是皇帝!好在温彦在太子那边磨练了几天,在皇帝面前也能专注于棋盘。

但任凭温彦如何全情投入,在玄沐羽眼中还是跟逗孩子玩似的,只是这孩子非他所爱,若不是玄澈拜托,他根本不想理会。如此心态之下玄沐羽下棋时自然是漫不经心,三两下把温彦给杀得丢盔卸甲便拍拍屁股走人,独留温彦一人在那儿苦苦复盘思索。

不过有时候玄澈得了空便会来旁观,这时候玄沐羽就特别兴奋,认认真真地和温彦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棋盘上将温彦耍得团团转,眼看着温彦都快崩溃了,再下一狠子,结束全局。在温彦盯着棋盘欲哭无泪的时候,玄沐羽又是炫耀又是讨好地附在玄澈耳边轻声问:“我厉害吧?!”而这时玄澈除了失笑实在做不出更多反应。

如此一来二去,温彦算是明白了有人为什么说“不要在太子不在场的时候招惹皇帝,更不要在太子在场时挑衅皇帝”,前者是斩立决,后者是凌迟……

在愉快的气氛中,大淼迎来了永康二年。

大淼的春节一般是从从大年三十到初五,大年三十的白日还在照常上班工作,大年三十的晚上就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了,初一时一家人就窝在家里嘘寒问暖叙叙旧,初二、初三走亲访友,初四没什么特别的,初五是嫁出去的女儿们回家省亲的日子。

皇宫的惯例是在春节期间召集大臣们举办一场晚宴,日子不定,多是初三或初四,今年则定在初三,因为初四没有早朝,可以让那些宴会上喝得多的大臣们好好休息上一天。

云昭已经怀孕五个月,妊娠反应已经过去,但身子渐大,行动不便,虽然各种补品吃了不少,但精神始终不太好。宴会上少不得觥筹交错,玄澈不想让云昭受累,更不想让她喝酒难受,便让云昭初三晚上就在房中休息。

“你晚上早些睡,不要等我了,不然那班大臣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玄澈一边穿着礼服一边嘱咐云昭,他的礼服穿了快小半个时辰,他也唠叨了小半个时辰。

云昭为玄澈“爱子心切”而失笑,应道:“知道了,我会有分寸的,你就别担心了。”

玄澈也知道自己罗嗦了,笑笑便没有多加言语。

一切穿戴整齐,外面已经是日薄西山,时辰快到,玄澈作为太子要早点儿去应酬一下场面。

玄澈最后拥抱一下云昭,道:“晚上我要是喝迟了,我就在偏房睡,你别担心我,知道么?你睡前让采秀给你按摩腰和脚,少喝点水,澡泡热点,被子要多盖些,不要冷了爬起来……”

以前玄澈参加一个晚宴喝多了酒,意识就不那么清醒,晚归的时候将已经睡下的云昭吵醒了,从那次之后玄澈若是喝多了晚归就到偏房睡。现在云昭因为怀孕,晚上睡眠不好,玄澈更是体贴她,每天晚上给她按摩脚背,给她揉腰,抱着她让她不要因为怕压到肚子而僵着身子睡,自然更不愿因为醉酒晚归而将她吵醒。

云昭幸福地红了脸,低低地应了。

玄澈一出房门,就被早已守在外面的玄浩扑了个正着,玄浩几乎将整个人都挂在了哥哥身上,耳鬓厮磨地撒娇。只是这时候不比十年前,那时候玄浩小小的,玄澈身体也好,现在玄澈可经不住玄浩这么折腾,硬是给玄浩扑得往后踉跄,一直退得靠到了墙上才稳住。

你说玄浩今年算实岁都二十一了,长得比玄澈还高上半个头,又不是娃娃脸,他这么赖在玄澈身上撒娇实在让人不忍心看。

玄澈好笑道:“唉,浩儿,你长得都比四哥高了,怎么还赖在四哥身上撒娇呀。”

玄浩立刻不依地鼓起腮帮子:“四哥!四哥!四哥!我都两年没见你了,你居然连抱都不让我抱!四哥是个大坏蛋!”

玄澈无语,摸摸玄浩的头,宠爱道:“浩儿想抱就抱吧,只是下次别这么扑上来了,你现在可比四哥壮多了,四哥可接不住你了。”

“知道了,四哥,下次你扑我就好了!”

玄浩咧嘴笑开,那笑容幸福得让人觉得他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玄澈也笑了,只是这份笑容里多了包容和无奈。你要玄澈如何像这弟弟一样去扑一个人?玄澈若是会这么做,那太阳真要从西边出来了。

兄弟俩的亲密接触中止于皇帝的到来。

当玄沐羽看到玄浩把玄澈“压”在墙上的时候,他心中的妒火就开始疯狂燃烧了,如果不是他确信玄澈只是将玄浩当成弟弟来纵容,恐怕真的会冲上去一掌拍死玄浩然后将玄澈拉进自己的寝宫……咳,以下画面少儿不宜。

但即使这样,玄沐羽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上前将玄澈夺回的冲动,他不留痕迹地把玄澈从玄浩和墙之间拉出来,看似沉稳地说:“时间到了,我们走吧。”玄沐羽不顾玄浩咬牙切齿的狰狞神色,牵着玄澈的手施施然就走了。

玄澈根本拉不住玄沐羽,只能回头对玄浩招招手,示意对方跟上。结果玄浩跟上来了,还拉住了玄澈的另外一只手,趁玄澈不注意的时候还能和玄沐羽打上一场火花四射的眼战。

这一路上,三人并行的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快到大殿时,他们又遇上了玄泠,玄澈立马将那对越来越不像话的父子都甩开,转而和玄泠并行,顺道聊起了这几年的生活。可怜玄泠,不得不硬着头皮抵挡来自父亲和弟弟的眼刀子,好在马上就到太极西殿了,他也不至于死在万“刀”穿心之下。

皇帝、太子和两位王爷同时驾到,高亢的传唱声顿时让大殿里的喧闹迅速转为鸦雀无声。

玄沐羽当先跨进了大殿,他身后半步处跟着玄澈,玄澈身后又是玄浩和玄泠。四个人本就各有各的风采,单个站在那边就足以让人注目,四个站一起旁人根本移不开目光。

最耀眼的仍是皇帝和太子,虽都是华贵俊美之姿,但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一个冷峻,一个淡雅,一个威武,一个清瘦,一个眉目似乎总带着几分皇家的高傲,一个总是嘴角含笑温文尔雅,两人走在一起,谁也掩不住谁的光芒,却又交相辉映,竟让人觉得他们仿佛天生就应该站在一起,任何阻碍都是一种罪过。

年老成精的老臣子们都知道皇帝和太子的感情在刺客事件之后更好了,这样似乎缺一不可宛若天成的融洽氛围,在之前可是没有的。之前的皇帝和太子虽然亲近,却好像太阳和月亮,总有争辉之意。

这种变化对于朝臣们来说是喜闻乐见的,但对于同样在旁观角度上看到这一切的玄浩来说,算得上致命打击了。若不是亲眼看到玄澈对云昭坦然亲昵的态度,玄浩几乎要怀疑那个老混蛋是不是已经将他的四哥吃干抹净了。可就算现在还没有,看起来似乎也不会远了……

玄澈等人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玄沐羽坐在最高位上,玄澈坐在他的左手下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玄澈的左手边是玄泠,玄泠再过去才是玄浩。这个位子安排让玄沐羽和玄浩都开始诅咒礼部的人。

等大臣和他们的家属们都落座了,玄沐羽抬手示意,旁边的司礼大太监便唱道:“开宴——”

第一轮酒水敬过,玄沐羽说了声“自便”,宴会才进入主题。

初三宴上只谈风月不谈国事已是惯例,大淼君臣之间的关系不像后世那样森严,所以这种宴会上彼此说话都随意很多。老的少的嘻嘻哈哈说开了,大殿里便热闹起来。

玄澈在私下里没有什么架子,开头的寒暄过去,臣工们说话都渐渐随便起来,一会儿问问云昭的身孕如何,一会儿调侃着太子日后可不能省下满月酒,再有一老人走来又说自家刚好也有个孩子正要出生,若是与云昭的孩子一男一女,不如配个龙凤姻缘。此话一出,群臣哄笑,纷纷转而围攻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家伙。不过这话说了可提醒了其他人,一下子场面热闹非凡,都是为在玄澈旁边说着自己有子或有女如何。

玄澈笑着应酬,说这话的都是一班退了休的老家伙,自然都是玩笑,真正在朝中有影响的却不敢随便开这个口,虽然玄澈向来好说话,但谁也不知道这口开了是攀龙附凤还是惹祸上身了。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这话说着说着就开始敬起酒来。但他们那哪里是敬酒,灌酒还差不多,一人一套说辞车轮战地敬下来,任谁都受不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没人敢上,大家都欺负起好脾气的太子来。

开始玄泠和玄浩还能帮着挡着点,但玄泠的酒量比玄澈还差,三两下就被摆平了。玄浩更惨,被那些年轻的将领们连拖带拉地弄走了。这些都从军队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是典型的自来熟和酒疯子,哪里会让玄浩逃开,一群人将他围在里面,分明就是不把玄浩灌醉不罢休的态势,连林默言都被有“先见之明”的人拉了进来,直接导致了玄澈的孤立无援。

虽然大家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但在这种晚宴上,别人敬了自己肯定也不能落下,结果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里,玄澈已经被迫喝下了两坛子的酒。还好之前已经考虑到玄澈身体不好,给太子上的酒特地选了宫中最淡的春花酿,不然就玄澈那酒量和身体,只怕这时候早就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但饶是如此,六部重要大臣都敬过之后,玄澈也开始头晕眼花,坐在位子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身体根本不沾地儿。可后面还排着一群呢!

玄沐羽在旁边看得分明,亲眼地看着玄澈的脸色由白转红,双颊比那三月桃花还要红艳,眸光转合间透出闪闪的水光,粉色的唇也变得娇艳欲滴,酒意陶然。玄沐羽被美色所惑,一时忘了制止,等那桃花般的绯红退去,清瘦的脸上只剩下白皙,咋看下和往日无异时,玄沐羽清楚地知道玄澈真的不能再喝了。

玄沐羽连忙找来身边的太监吩咐了几句。

那太监得了吩咐不敢怠慢,悄悄来到太子身边,扶上太子不动声色地拿下了他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太子殿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小人扶您出去透透气?”

玄澈睁了睁泛了水光的眼,认出对自己说话的是玄沐羽身边的太监,忍不住向上位看去。只见玄沐羽作怪般地对他挤挤眼,玄澈失笑,好言推却了众大臣敬来的酒杯,借着太监的扶力站起身,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