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玄沐羽将怒气都发泄到宫人身上,把他们赶出去,早朝也不想去了——因为他不想见玄澈,怕玄澈突然也发现了自己衰老,于是就坐在椅子上自己和自己生起了闷气。

玄沐羽越想越觉得难过,自己竟然已经快五十了,有白头发了,或许还会有皱纹,脸上会有黄黄黑黑的老人斑,眼睛也会像脏兮兮的水一样混浊不堪,眼角下垂,脸颊扁下去,连嘴唇都皱得好像老树皮……而那时候的玄澈,头发还是会像顶级的黑色缎子,又滑又亮,皮肤是丰盈剔透的,眼睛依然是两颗漂亮的琉璃,虽然是黑色,却蕴藏了无尽的光芒,他笑起来便有着云开雨霁的明媚,让人忍不住要爱上他。

玄沐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他的父亲,是比他大了二十五岁的父亲!

他会老去,会没有力气再将玄澈按在自己怀里;他会变丑,会在风华正茂的玄澈面前暗淡无光;他会慢慢看不清听不见,思维也渐渐迟钝,无法看见玄澈的笑容,无法听见玄澈的琴音,无法和玄澈下棋,更无法与玄澈谈论那些繁琐的国家大事……

玄沐羽突然感到悲哀,他曾经嗤笑那些为了求仙得道而不顾一切的皇帝,他以为自己辉煌过,尽情过,生命再长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遗憾需要用百年的生命追求,可是如今他后悔了,他期望的还没有得到,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等到,但活着总是一份希望,比起阴阳两隔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玄沐羽突然妒嫉起了玄浩,那个将会陪着玄澈——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能一起走过一生的孩子。

“澈……”

玄沐羽突然出声,而这时玄澈已经为他的长发拢结于顶盘结挽髻,只差戴上帝冕便可。此时听到玄沐羽开口,玄澈便应了一声:“父皇,怎么了?”良久听不到玄沐羽回答,玄澈就说:“父皇,儿臣为您穿衣吧。”

玄沐羽依言起身,看玄澈为他穿衣绑带,双臂抱上他的腰只为缠好腰封,修长的手指抚过前胸,只为将衣襟按得服帖平整,轻轻握上自己的手,也只是为了拍好宽袖。玄澈低着头,细细地做着这些,他的眉目里满是温柔——这几乎可以让玄沐羽骗自己:他是我的。

玄澈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见沐羽还未剃去的胡渣,笑道:“父皇,儿臣忘了给您剃胡子了。儿臣让德邻公公进来为您刮胡吧?”

玄沐羽没有应,玄澈以为他默认了,便要转身去叫德邻,不想突然被玄沐羽一把拉回。玄沐羽将自己扎人的下巴在玄澈脖子蹭蹭,手上却取过刮刀塞进玄澈手中,闷声道:“你帮我刮。”

“咦?”

玄澈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刮刀,那刀虽小,却十分锋利。

历代刮胡子这等事都是由皇帝十分信任的宫人做的,甚至于让锦衣玉食的皇帝自己动手……

“父皇……”

“澈,你来。”

玄沐羽在椅子上坐下,扬起下巴,就等着玄澈动手,不给玄澈推拒的余地。

玄澈愣了愣,犹豫片刻,终于上前俯身,刀锋轻轻贴上涂了皂子水的肌肤,慢慢地,慢慢地,为玄沐羽一点点剃去胡渣。

泛着寒光的刀锋在肌肤上划过,刮去了胡渣,也留下一点点微红的痕迹。轻轻抬起玄沐羽的下巴,玄沐羽的咽喉就完全暴露在视线之下,突出的喉结随着无意识的吞咽动作而上下滑动,刀从下颚刮过时总是会让人担心会不会因为这微小的起伏而割伤喉咙。

玄澈知道自己只要稍稍动一下手指,就能将刀下人的动脉轻易割破,这样的伤,近乎无可挽救……

“父皇,谢谢。”

“……嗯。”

时间在指尖和刀锋上缓缓流逝,玄澈很快就将玄沐羽脸上不多的胡渣打理干净,当他停下来用干净的布擦去刀上的皂子和胡渣时,玄沐羽的手突然抱上了玄澈的腰。玄澈一吓,一分神就被玄沐羽施力拉了过去,一个不稳,坐到了玄沐羽腿上。

玄澈感觉到玄沐羽的手在他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大惊之下差点要伸手去推,却被玄沐羽搂住,就听玄沐羽在他耳边柔声问:“刚才那样弯着腰是不是很累?”

玄澈一愣,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腰已经酸痛不已,反倒是玄沐羽的揉捏让他舒适得想要呻吟。

“父皇,我……”玄澈还是想要起身,但被玄沐羽按住:“嘘,别动,让我抱抱。”

“父皇……”

玄澈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于亲密的动作让他感到万分不自在,但要强行推开——玄澈却不怎么了感到了一丝不忍,或许是玄沐羽轻柔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

就在玄澈全身僵硬不敢动作的时候,玄沐羽附在他耳边轻轻开口了。

“澈……”

热气呵在耳朵上,玄澈的脸顿时红了,只是这时候玄沐羽却无心欣赏这份美态。

“今天早上他们给我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拔下了一根头发……”

玄沐羽的脸埋在玄澈的脖颈,他不想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神情,或许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用悲凉的口气回忆过去,那会很丑,他不想让玄澈看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我看到那根头发有一半已经白了……”

玄澈突然明白了玄沐羽生气的原因。

玄澈挪动身子,伸手抚摸上玄沐羽的鬓角,笑道:“父皇,您多虑了,您看起来还很年轻。”

玄沐羽苦笑道:“澈,今年七月,我就五十了。”

玄澈怔然。

玄沐羽收紧了手臂将他牢牢圈在怀里,轻叹道:“小时候,你好小好轻,我可以轻易将你扔到空中再接住……”

玄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

“……你再长大一点,我也能将你抱在怀里到处走……”

玄澈就是这样认识了皇宫和皇宫里的人。

“可是现在,我已经抱不起你了……或许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让你这样坐着了……”

不知怎么的,玄澈的心头浮起了一抹酸涩。“父皇……”

“澈,我不知道,还能这样看你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玄澈从没有想过这个总喜欢贴着自己的男人究竟几岁了,他的容貌,他的气度,他的霸道任性孩子气,他的一切都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然而时间从来不会宽恕任何人,不论他是平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该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谁也逃不开。

可那又能怎样?

不能回应的感情,除了能让它随时间流走,又能怎么样?

不能回应的感情……

玄澈伸手接住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那叶子还是翠绿的,却已经凋零,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再看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仍然是今天这张英俊的容颜,却已经无法再对自己任性了?

不能回应的感情……

如果我们不是同性,如果我们不是父子,如果我们没有坐在这个位子上……

玄澈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将改变这个世界的中原作为理想的,或许前世的他在内心就深埋这个想法,也或许是到了这个世界坐上这个位子慢慢就有了“野心”,也或许是想起了那些冤死的将军,想起了后世再也看不到的典藏,想起了神秘的传统文化,想起了曾经属于国人的荣耀和脊梁……如果没有想起这些……

如果……很多如果,但永远只是如果。

“殿下。”

直到林默言出声,玄澈才恍然回神。林默言似是没有看见玄澈的异状,只低头道:“殿下,消息的来源已查明。”

“消息?”玄澈突然意识到是那个逼宫的谣言,“是谁?”

“幽阳卢氏。”

“有证据吗?”

“人赃俱全。”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玄澈问的是对方为什么会让自己抓到的把柄,按理说那么大的家族办事不会这么不利落。

“他们买通的人里刚好有一个是听风者。”

玄澈看了一眼掌心中的绿叶,一阵微风将它吹了起来,在空中飘飘****,打几个圈,翻一个身,终于轻轻落在地上。

良久,玄澈终于淡淡开口:

“着大理寺承办吧。”

卢氏这回算是被朝廷狠狠地削了一回,不但在朝的高官尽数被贬了一品下去,连卢氏本身所拥有的田产也收回不少,更不用说因为阻碍商业发展而被收取罚款,虽然幕后主谋没有被关进监牢,但替罪羊却进去了十几个。这回谁都看到了太子的决心。

不服?好啊,太子的爱弟和太子的“情妇”手都痒着呢,太子的“情妇”的丈夫也是巴不得借这个机会杀回去将这些人痛扁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所以说,从古至今,从来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谁掌握着兵权谁说话就有理。

“澈,你太仁慈了。”

玄沐羽对于玄澈所作只有这么一个意见,按照他的想法就应该直接抄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入贱籍的入贱籍,反正诬陷太子谋反这个罪名够大了,帽子扣下去不怕他不死。

玄澈只是笑笑,他不是下不了手,只不过他希望能尽可能地避免走到那一步,他还想给后世留几个贵族——如果留得住的话。

不过不可能吧?玄澈自嘲。这片土地改朝换代得太快,受到的外来威胁也太多,根本留不住贵族。就算留下了,只要来一场文革那样的浩劫,再多的贵族也要消亡殆尽。

来自太子的打击确实让那些门阀士族们安分了一点,玄澈也顺理成章地不去萼华宫很久了——这是最让玄沐羽高兴的。不过玄沐羽和玄澈心里都明白这事没这么简单,经营多年的庞大世族不是削个官罚个款就能瓦解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那些大家族们还没有真正放下身段投入“商品经济”的怀抱,成为既得利益者之前,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士族对于工商的鄙视和防备之森严是玄澈没有想到的,因为玄沐羽虽然会对促进商业发展表示惊讶,但并不坚持反对,至于那些大臣们,对于这类事宜在看到了切实的利益之后也都慢慢转变了思想——就如对外战争一事的后继反应——这让玄澈产生了突破工商之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的错觉。哪想到,那班老顽固就口口声声叫嚣着“重农抑商”的“祖训”一再阻扰。

重农抑商?不要开玩笑了,“抑商”断去了税收的一个重要来源,一直以来朝廷的国库收入几乎都是来自农业税,就算当政者再怎么“轻徭薄赋”,只要大部分财政压力始终摊在农民头上,就永远不可能做到“重农”。

能不能在这片土地上发展资本主义那是另说的问题。发展商业,转移税收重心,真正减轻农民负担,促进农业稳固发展,保持社会在尖锐改革下的稳定——这才目前要考虑的。

人就是那么多,想要多吃蛋糕就只能把蛋糕做大,而发展工商就是把蛋糕做大的途径之一。途径之二:战争掠夺,资本殖民——这是未来的议程。

反正玄澈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发展工商业,谁也阻止不了,就看玄澈接下去要怎么做了。

话说这边玄澈为国事烦恼的时候,那边玄沐羽却在为年龄之事郁结低落。

二十年啊,玄沐羽打从明白自己心意开始屈指算算经过了二十年了,他还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等?恐怕一个都没有!

玄沐羽心中烦闷,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他又不是从什么现代穿越来的,心里没那么多平等人权的概念,除了一个玄澈其他人在他眼里跟阿猫阿狗差不多,看不顺眼就应该拖出去杀了——这才是他的本性。若不是因为顾及玄澈的感受,指不定这几天下来未央宫里要换掉多少宫人。

皇帝情绪恶劣,下人们个个惶恐不安。未央宫一度笼罩在黑暗的低气压下,只有太子在的时候才会拨开云雾见天明,以至于一段时间里未央宫的宫人们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拜拜菩萨,祈祷今天太子得闲多陪陪这位愈发阴晴不定的皇帝。

其实玄澈陪在身边的时候,玄沐羽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他怕玄澈会发现自己头上冒出了一个白发,或者是自己的眼角多了一条皱纹,会觉得自己变丑或者变笨了,又或者有一天玄澈发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没了默契,就不再理睬自己了。

玄沐羽想逃避,可又舍不得离开,于是贴得更近了,终日腻在玄澈身边,常常是玄澈站着或坐着,他就从后面粘上来,脑袋枕在玄澈肩膀上,时不时用脸颊在玄澈脖子上蹭一蹭。若是玄澈没有反抗,他还会抱上玄澈的腰身——不过也就到这里了,若是玄沐羽还想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就会被玄澈瞪——虽然玄澈瞪人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美味”。

不论怎样,看到玄澈对自己笑着温柔说话,玄沐羽多少能安心一点:起码这时候玄澈还在自己身边。

玄沐羽如此明显的焦虑症状玄澈怎么会看不出来,联想那天玄沐羽说的话,玄澈自然明白玄沐羽是在为自己的年龄忧心。也是因为明白,他才容忍了玄沐羽的过分亲昵,反正……被他抱着感觉还不算太糟……

玄沐羽在吃了一坛又一坛的豆腐之后总算慢慢平复过来,平复过来的他突然注意起保养了,每天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每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的道道一条条的,若不是玄澈下了死命令不准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仙丹,恐怕玄沐羽还真要招几个道士进宫了。

采阴补阳什么的玄澈还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观望,仙丹?别开玩笑了,君不见历史上所谓的“仙丹”吃死了多少人!

至于采阴补阳——玄家的内功是从沙场里练出来的,速成,威力巨大,但也很是霸道。太医之前就有规劝过玄沐羽要注意阴阳调和之道,不过玄沐羽没听进去,现在太医又提了:日后最好不要再去和娈童戏耍,若是想要发泄,找女人比较好。

后宫那么多女人,找个姿色不错的容易得很,只是玄沐羽又不愿意。在他心里玄澈的模样就是最好的,可是玄澈长得好不代表女性化,找几个和玄澈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子不算太难,可找女人去哪里找啊。

太医不了解内情,看玄沐羽一脸不愿意还苦心规劝,委婉地说灯灭了啥都看不见,谁都一样,能泻火就行。

玄沐羽却郁闷了,他现在颇有思念成疾的趋势,守望得太久了,心里有疙瘩,看其他人都有些不来劲,对着那些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子们还勉强上了,对着完全不像的人……虽然捋一捋也能用,不过总是兴致缺缺……

想到这里玄沐羽脸色就黑了,虽说也快五十了,不过他们玄家的男人只要身上没什么大伤,哪个不是奋战到六七十还生龙活虎精血旺盛的,没理由自己就输给老祖宗啊!

太医总算还留着察言观色的心眼,看皇帝不痛快,虽然不了解内情,但赶忙说:“陛下体恤女子不易,乃天下女子之福,不若让老臣开一张滋阴养颜的方子,调和陛下体内旺盛阳气,如此也可。”虽然效果甚微。当然,这最后的话太医没敢说出来,他还要脑袋呢。

玄沐羽听到“养颜”二字顿时大喜,着太医细心办理——但是不要让太子知道。

太医一头雾水兼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唉,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啊!

其实玄沐羽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玄奥,他自己就通晓医理,如此问问不过是给自己寻个安慰罢了。

注1:古人一般只会修剪胡子,而不会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不过我想大家应该没办法接受这两个人以“美髯公”的形象恩爱吧……囧

注2:玄沐羽对自己年龄的算法是按虚岁算,听说古人一般都算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