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那夜的事不知是谁透露到皇帝耳边,玄沐羽大发雷霆,玄沃和玄涣在宗正府各领了十五大棒,同时黎晚殿和华雨殿的下人换了一批。
苏行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但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已经不见了,透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灰雾。玄浩的笑容也少了,时常呆立发愣。
太子似乎也就此作罢,只有林默言能感觉得出自己的殿下越来越深沉了。
戎席在第三天负伤回宫。
玄澈注视着坐下的戎席,一身青衣在早已被鲜血染红,他的脸色惨白着,却跪着不敢动弹半分,因为林默言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若妄动,不需要起身就将身首异处。
玄澈仿佛看不到戎席身上狰狞的伤口,也看不到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只淡淡道:“戎席,你十五岁跟在我身边,我对你如何?”
戎席艰难开口:“殿下对戎席仁至义尽。”
“哦,你也说仁至义尽了。”玄澈点点头,“你每月必请假一日去绿园看你妹妹,我也没拦过你,还让林默言给你方便。我倒不知道,我二哥有什么好让你一心向着他?”
戎席连仅有的唇色也失去了,他不是不知道太子对自己一直有一点堤防,却不想原来自己的一切早已被对方看的清清楚楚,但今早被林默言打伤擒回的时候,戎席多少有了觉悟。
戎席嘴唇颤颤,只道:“任凭殿下处置。”
“没什么要交代的?”
戎席犹豫片刻,咬唇道:“我妹妹……”
玄澈只说:“我不理她就是了。”
戎席也心安了,他也不指望太子能照顾,只求不要加害。
“戎席再次谢过。戎席罪身,无以回报。”
戎席说吧,抽出一把匕首欲自刎,却被林默言制住。但听玄澈一拂袖子转身,离去之际却说:“不要污了这金砖。”
不日戎席重伤不治身亡。玄沃跳了脚,过了几日林默言不经意间提起,戎席的妹妹吊死——虽然绞痕奇怪,但府衙还是判了她自缢。玄澈也没说什么,只吩咐林默言要回戎席妹妹的尸身,将她与哥哥一块葬了。
过了几日,林功进宫。
水榭之中琴声悠扬,黑衣少年背对着林功俯身弄琴,另有两名小小少年坐于身侧倾听,一个清瘦淡雅,一个玲珑毓秀,皆是非凡之貌。本该是一幅完美的画卷,可明明阳光大好,园中却清冷异常,那琴声落在耳里便让心冷上一分,眼前的神仙画卷也化作了冰雕,清冷的黑色背影凝固在微风之中,看的人寒气直冒。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了,琴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小少年同时抬头看向园门。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才步入园中的林功忍不住打了寒战。林功在心中不由叹了一句:这孩子的心越来越深了。
玄澈并不回身,只是对玄浩和玄泠说:“你们先下去。”
玄浩和玄泠不敢多言,对林功微微一礼便退了下去。林功在玄澈对面坐下,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桌面上已经多了一杯热茶。林功连忙喝上一口,似乎想要借着热气化解五脏内的冰寒。
“殿下……”
林功的话连头都没有完全打开就被玄澈打断:“外公无需多虑,澈儿自有分寸。”
玄澈淡淡地说。林功不由得语塞。
“可是……”
林功忍不住想要开口,对上玄澈澄空的目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太子十三岁了,皇家子弟十三岁也不能说是小孩了。那边二皇子一党拉人拉得大张旗鼓,这边太子却始终没有动作,对其他人在外面替他张罗势力的反应很太过平淡了,好像完全不热衷于权力。林功虽然一直认为自己这个外孙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但这次这么严重的事玄澈居然也没半点表示,说是隐忍也忍过了吧!
玄澈敛目道:“外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和他们闹开可有什么好处?”
林功张张嘴,又听玄澈说:“面子吗?面子固然重要,这个耳光我当然不能白挨,但现在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外公可知道是什么?”
林功看看自己的外孙,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却写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冷静。
林功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安。
玄澈点头说:“老鼠多了一只只捉起来麻烦,倒不如赶到一起一网打尽。”玄澈低头喝一口茶,“您说对吗,外公?”
“可是……”你有实力一网打尽他们吗?林功面露疑惑。
玄澈淡淡一笑,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阳光下这个笑容却让人发冷。
林功突然想到,一个拥有如此笑容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摆在人前,他一直是看不懂这个外孙的。
玄澈让林默言送林功出去。快到皇门时林功问道:“太子殿下最近生活可好?”
默言道:“宫中一切俱全,殿下生活无忧。”
林功捋捋胡子,又道:“高位者切记亲贤臣远小人。”
林默言听了忽而诡异一笑,对着东宫的方向道:“尚书大人多虑了。主子自有分寸,下人说不得。”
林功一愣,将眼前人看了又看,又看一眼东宫隐约可见的屋顶,心中悚然,道了声:“老夫多虑了!”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皇宫。
林默言回到花园,黑衣少年换了一支笛子靠在樱花树下,悠扬的笛声并不悲伤却冷得厉害。待林默言出现,玄澈停了吹息,轻轻道:“外公又唠叨了?”
林默言道:“说了一点可有可无的话。”
“外公才五十几吧,怎么话就多了?”玄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林默言顿了顿,道:“林大人还没老——应该。”
玄澈微微一笑,笛声再次飘**,直到玄泠和玄浩出现。
看到吹笛人的一瞬间玄泠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玄浩没注意到五哥的异样,一路急跑冲到玄澈面前,一把抓住太子的衣襟大叫:“四哥!为什么!为什么?”
笛声又停了,玄澈的目光落在趴在自己胸前大声叫嚷的少年身上,面色淡然。
玄泠心下一跳,连忙上前拉开玄浩,道:“六弟,不要这样。”
玄浩眼眶微红,道:“不要拉我!行之他、行之他那样你们却……林大人来四哥也说那样的话!我……”
玄泠瞄了一眼太子,见后者面无表情不作声,猜不出是什么想法,只得对弟弟劝道:“太子哥哥他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玄浩一把甩开玄泠叫起来,“四哥,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他们那样对行之,他们该死……呜呜!”玄浩口不择言,玄泠连忙将他的嘴巴捂起来:“这样的话能乱说吗?!”
玄浩挣扎着要脱出玄泠的压制,玄泠身体孱弱,哪里是练武的玄浩的对手,两下就被挣脱了。玄浩张口又要叫嚷却没想到玄澈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和脸猛然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整个院子立刻安静,每个人都惊呆了。
玄浩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脸侧着呆滞地看着草地。
“闹够了没有?”玄澈的声音冷冷响起,割得每个人心底发颤,“要谁死的话是能乱说的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那两个人是谁?说话前动过脑子没有?这四年我白教你了是不是!”
玄澈的语调没有起伏,但每一下都砸得玄浩心头直痛,看着眼前不再温柔的哥哥眼睛一红马上又要哭出来。
玄澈这次却没有再纵容他,声色俱厉:“又要哭了?一个男孩子只知道哭?”
玄浩还是呜咽,却感到一道目光若有实质在身上巡过,宛若针扎,玄浩不禁汗毛倒竖,偷偷抬头看去,果然对上玄澈冷冷的眼睛,玄浩心中一惊,竟止住了哭。
“哭?哭能解决问题?”
玄澈冷冷地说,玄浩不自觉地跟着摇头。
“那你哭什么!”玄澈说完叹了一声,将玄浩揽在怀中,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珠,轻声道,“发生这种事没人会高兴,可是难过又能如何?浩,想清楚你此刻想要的是什么,你现在所做的又能让你得到什么?”
玄浩埋首于哥哥的衣襟中:“可是……我……四哥你,你什么都没做……”
玄澈抚摸着玄浩的背部让他安定情绪,目光却落在不可知的远方。
“相信四哥好不好?四哥也很难过……”
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相敬如“冰”,朝廷里两党之间平静的匪夷所思。
这时传来南雄单掠城的消息。
雄单作为草原部落有着一种游牧民族特有的杀掠天性,逢春夏就会骚扰边境城市。二十年前郑志铎率两万兵民挡住雄单的侵略,又反守为攻,一把燎原大火烧了雄单最优良的草场,最后集结兵力深入草原将雄单大军杀的片甲不留,雄单从此一蹶不振,闻郑军之名而丧胆,郑志铎也因此被封为“燎原大将军”。
慑于燎原将军的威名,同时也因为内部的权力争夺,雄单安分了好些日子。但五年前雄单三王子萨朗耶在消失两个月后重返草原,并一举夺得汗位,杀了大哥夫都。但二王子果多礼侥幸不死,率领残部西迁,雄单就此分裂成以萨朗耶为汗的北雄单和以果多礼为汗的南雄单。
北雄单占据前世所说的大小兴安岭—东北平原一带,生存环境较优良,又因和大淼通商往来,故而民生恢复较快。
但南雄单就不同,根据萨朗耶和玄澈的攻守同盟协定,大淼对南雄单形成了封锁政策,后有北雄单,前有大淼,南雄单的日子过得惨兮兮的,这几年竟打起战争的主意。
再说今年郑志铎回京述职,留其独子郑关守备。本来忌惮燎原大将军的南雄单立刻坐不住了前来掠城。郑关虽从小受郑志铎教育,文武双全,但终究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中了南雄单的诱敌之计,致使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他也战死沙场。同时南雄单一路突进杀到西北边关最后一道屏障——斜阳城下。
独子的死让郑氏夫妇悲痛欲绝。只是一天,郑志铎便如同老了十岁,不到五十岁的人却两鬓斑白,形容憔悴,郑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玄澈想起那个笑起来灿如明日的青年,记得那日游船之上,青年迎风而立、展臂欲飞之态,一字一言犹在耳边——
“我要做大将军,像我父亲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虽千万人,吾往矣!”
“殿下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会这么想,就一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穷兵黩武了。”
“没关系,殿下等我,等我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将军的时候,我会用最小的代价为殿下拿下成国!”
“殿下应该多笑笑,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我不喜欢好看,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英武。”
……
多可爱的人,如今也只能埋入黄土之中,朝廷中难得的天真烂漫也只能随风而去。
想到这里,玄澈黯然失神。
大殿之上,众大臣低头不语,只因皇帝问了一句:“谁愿带兵抗敌?”
皇帝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每个人都低垂着头。
死寂之中一个人站出来。
“我愿。”
毫无起伏的语调,清冷的声音,漠然的语气——太子!
玄澈直视宝座上的帝王,似乎没有看到后者铁青的脸。
“你、你……去?”玄沐羽第一次在大殿上失态,他拍案而起,“朕不准!”
“为何?”玄澈毫不示弱。
玄沐羽气结:“你是太子!”
“对,我是太子,所以我更不能退缩!”玄澈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震慑着群臣的心,“我吃百姓种的粮食,穿百姓织的衣物,百姓遭受灾难的时候我却躲在百姓用血汗修建的宫殿里,我情何以堪!请父皇准许儿臣为国效力、为民除害!”
玄澈跪在殿前,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父子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玄沐羽又急又气,玄澈毫不动摇。
最后玄沐羽还是妥协了。
天赐二年,太子北征。
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太子党内部流露出的更多是担忧。
东宫——
“四哥,你要去战场?!”
玄浩一听消息就跑来了,他拉着玄澈的衣袖不肯放手。
玄澈只是看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玄浩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为什么要去战场,那里很危险啊!有郑将军在,大淼不会有事的不是吗?四哥不要去!”
玄澈要怎样解释:为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纯粹,为了一时悲愤?为了建立一个军功在朝中立威,为了紧握权力?为了……离开这个污秽的皇宫,不想看见那个被阴谋和恶毒熏染得心狠手辣的自己?
玄澈抚上玄浩的脸,感受手中的温度,轻轻道:“浩,这是四哥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玄浩不甘心:“为什么是四哥的责任?其他哥哥不行吗?不是还有那些将军吗?”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太子。”
玄泠来迟一步,只听到玄澈用悠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这一刻似乎有一缕名为哀伤的情绪从那张精致无双的脸上滑落,化作一声叹息碎在空气中。
离京那日皇帝亲自来送。玄澈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银色铠甲,精致的面容笼罩着肃杀之气,举手投足之间竟已像一名军人。
“陛下请放心,老臣纵死也会护得太子周全!”
“陛下请勿忧心,太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臣子在一旁劝,玄沐羽却始终无法下令让大军出发。
最后玄澈下马单膝跪在他面前,朗声道:“父皇请回,儿臣定会奉上果多礼的人头为父皇庆生!”
对上玄澈灼灼目光,玄沐羽终于吐出那两个字:“出发!”
皇帝的话落下,玄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而玄浩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银色的身影渐渐消失,无语也无泪,只有紧咬的双唇泄露了他的心思。
玄澈银枪白马十里欢送的威风让玄沃后悔了,他后悔自己那时候怎么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否则这时在这里接受欢呼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讨厌的太子弟弟!